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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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张爱玲的世俗气是在那虚无的照耀之下,变得艺术了。她写苏青,写到想与苏青谈“身世之感”,便想象苏青的眼神是:“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苏青是不“艺术”的,她的世俗后面没有背景。在此,可见得,张爱玲的人生观是走在了两个极端之上,一头是现时现刻中的具体可感,另一头则是人生奈何的虚无。在此之间,其实还有着漫长的过程,就是现实的理想与争取。而张爱玲就如那骑车在菜场脏地上的小孩,“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这一“掠过”,自然是轻松的了。当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虚无,便回缩到俗世之中,而终于放过了人生的更宽阔和深厚的蕴含。从俗世的细致描绘,直接跳入一个苍茫的结论,到底是简单了。于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无聊之中。所以,我更加尊敬现实主义的鲁迅,因他是从现实的步骤上,结结实实地走来,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虚无的立足点,也有了勇敢。就如那个“过客”,一直向前走,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孩子说是鲜花,老人说是坟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个明白,带着孩子给他裹伤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
 (本文系作者在香港“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

 中国人的脸型和西方人的不一样,比较的宽和平。西方人的脸是用立体的块,垒起来,凸凹鲜明。而东方人,尤其是那种蒙古脸型的,就是线勾出的轮廓。所以,中国人的脸其实是很忌讳化妆的。脂粉很容易地就抹平了脸上细微的起伏对比,看上去面目划一,都很像月份牌上的美人。我估计,月份牌上的美人都是依着化过妆的脸临摹的。粉白的面颊上两片腮红,白和红都很匀净,然后,秀眉红唇。多少是有些像一副面具,是个木美人。事实上,中国人的脸是十分敏感的,在沉静的表面之下,有着千丝万缕种表qíng。这些灵敏的神经大部分集中在鼻翼上方,眼睑以下,以至颧骨之间的部位。这一个区域是较为西方人宽阔的,西方人几乎是不存在有这个平面的区域,他们的面部从鼻梁很迅速地过渡到颧骨,他们的表qíng是由这些大的,肌ròu与骨骼的块垒运动而体现的。所以,他们的表qíng就比较夸张,qiáng烈,和戏剧化。而中国人的表qíng区域则是在鼻翼处到颧骨之间的平面,可以说,绝大部分的微妙的差异都是来自这里的。然而,似乎所有的化妆技术都是热心地将这一片泥墙似地抹平,抹光滑,于是,一切表qíng都被掩埋了。这个部分是有着细腻的凸凹,ròu眼几乎看不见,但这却构成了一种qíng调。一旦消失,脸就木了。
 还有,眼睑和唇部,这也是微妙的部分所在。方才说过,中国人的面部轮廓是线描式的,线描的jīng微最为典型地体现在这两个地方。中国人的单睑和重睑都相当jīng致,唇纹也是jīng致的,富于qíng调。还是化妆术害了它们。眼线,眼影,还有唇线,粗bào地覆盖了它们纤细的笔触。所有的区别都被取消了。这些现代化妆技术法重新画了一张脸,这张脸就像是那种傻瓜照相机照出的照片,没有影调的深入浅出,只是一张白脸上的眼,鼻,眉,嘴。
 中国人的脸大体分为南北两种,北方,通常是那类蒙古种的脸型。南方,则是越人的型。我估计,会不会是受戏曲脸谱的影响,而戏曲脸谱又是受中国地理政治的影响,蒙古脸型似乎是被视为正宗。荧幕上的英雄,大多是宽脸阔腮,浓眉直鼻的形象,有些类似京剧里的黑头,俗话所说:平头整脸。其实,越人的型,是更富于戏剧xing的。这种型,更为敏感,因为肌ròu的块面比较紧凑,复杂。而蒙古型的,多少有些一览无余,比较简单。鲁迅先生的脸型,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从他的照片来看,面部的影调很有变化,层次较多。眉棱,颧骨,鼻凹,下颏,组成略有冲突却最终协调的关系。骨骼比较蒙古型要突出,但和西方人的骨骼的表现不同,那是形成整体结构的块垒,而在这里,只有比较少ròu,线条就有了锐度。然而,在荧幕或者图画上,人们却不由自主地,总是容易将他描摹得肌ròu丰富。这样,是不是以为比较接近英雄的型?结果却是,浑圆,面部带上了“木”相。中国人的脸,稍稍有那么点偏差,就“木”了。这就是这种型的微妙之处。
 1998年11月28日上海
 二、木匠
 《泰坦尼克号》里有意思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泰坦尼克号的锅炉房里,巨大的蒸汽锤在熔熔火光中依次击打着,发出巨响。铲煤工和锅炉工在这汽锤底下,就像忙碌的蚁群。这景象称得上是壮丽。早期的工业时代还是具有美感的,因为它含有人文的气息。蒸汽机可说是距离人xing最近的机器,它虽然将人从身体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但它根据的还是身体劳动的朴素的原理。蒸汽在汽缸内膨胀,推动了活塞,产生力量。这是可视可闻的原理,过程直接显现,可以由感xing接受。你看见蒸汽锤的击打,就好象是一个巨人在弹奏一架巨型钢琴,钢锤敲击着琴键的簧片,演奏出伟大的乐曲。这是人延伸了自己的能力和勤劳,所达到的qiáng大。你看见的是机器,也是人的劳动。这是有道理可讲的机器,有着人手的cao作的体温。
 电的道理就要曲折一些了,而电子计算机则更无道理可讲,它将劳动变得那么抽象,需要大量的解释,才可说通。并且,这些解释都是在理论的基础上进行和发展,离人的感官越来越远。
 《泰坦尼克号》的第二处有趣的地方是更为感xing的体现。那是在它撞击冰山之后,qíng形还不十分明了,船长吩咐道:找个木匠来,检查一下船体。这qíng形几乎是有些文艺复兴的意思了。这样的天下无敌的巨轮,是由木匠来照料船体。在《世界电影》杂志发表的《泰坦尼克号》的剧本里,这是译成“工匠”,也是文艺复兴的意思。总之,这使人想象到,这艘“梦之船”,是由木匠的斧凿钉锤,一下一下完成的,这简直接近于意大利的城邦了。这场面真的很恢宏。而木匠们的斧凿又是多么灵巧,技艺高超,这是家世源远流长的木匠,已经熟能生巧。他们凭着多少代造船的经验,功能和审美两方面的,造出了这艘“泰坦尼克号”。这样的劳动和制造,处处留下手的真迹,散发着即时即地的qíng感,这就是人文的气息。
 现代工业抹煞了人的劳作的痕迹,它将劳动概括化了。现代战争也是这样,战争发起的原因不是出于生死存亡的bī迫,而是外jiāo的政策。过程呢?是武器和武器的较量,结局是在实验室里就已决定了的。海湾战争看起来颇像一场节日的礼花,“飞毛腿”在空中飞行。参战者不见踪迹,旁观者则靠了电视网身临其境。这世界就这样,变得隔岸观火。你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什么,一摸却是一个空。人的感官其实处于荒芜之中,并且面临退化的危险。
 《泰坦尼克号》至少有这两处是有意思的,它无意中使我们回望了早期的工业社会。那时,人类刚刚攀上机器的车轮,起步出发。人的能量发展到这样的一个时候,就是说,他已经不够他自己用的了,所以就必须找到一个代步,机器。人终于冲出了自己的躯壳,此时此刻,确实激动人心,就象那个蒸汽锤击打的铿锵的场面,人xing创造了空前的辉煌。但这似乎是最后的光辉,接着,事qíng就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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