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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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11月30日上海
 三、我们为什么需要音乐厅
 有一部先锋作曲家的作品,是将全场切光,然后舞台上亮起演奏者谱架上的几盏小灯,作品就开始了。各种乐器依次响起漫长的单音,就像在练琴,练了一阵,便结束了。事后又有一名作曲家向我解释这部作品,像这样的玄奥的作品不得不依赖解释。他解释道:这部作品是展示音乐,各种乐器的各种音高的不同的音色,而切光是为了让听众集中注意力,充分地享受音色的表现。
 我表示能够接受他的解释,但却产生了一个疑问,音色有什么意义呢?当这些音色互相间打散了关系,孤立地响起的时候,它不也成了一种单纯的声音?当然,那位解释者说,这部作品中的单音之间是有着逻辑的关系,是从和声,调xing,音列,或者反和声,反调xing,反音列等等概念的基础上形成的关系。这就又需要一番解释。可是,不就是要我们欣赏音色的吗?关系又有什么意义呢?问题还是在这里,这些乐器的声音于我们的欣赏有何意义?这声音和汽笛的鸣叫,婴儿啼哭,流水淙淙,或者一件重物从地面上划拉过去的声音有什么区别,它甚至可说是更无味的,那些日常生活里的声音,可能唤起我们对某一个具体场景的记忆和想象,可它能唤起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因为它是一种抽象的声音,还是一种后天的人工的声音。它的材料xing质的,和现实无关,为了制作另一种存在的东西。所以,当它脱离了上下左右的联系,孤单地呈现的时候,疑问就产生了,它究竟要我们欣赏什么?
 我说它是后天的声音,是因为它所从属的旋律,甚至和声,看上去要比它更具有自然的形貌,它们和现实的生活有着更为紧密的关联,比如歌唱。而乐器的音色,则是经过理xing归纳,分析,总结,再制作的声音,它就像语言和字词的关系。所以,我就有理由说它是生而从属于音乐,是材料的xing质。这也像是建筑大厦的砖瓦,当它在建筑里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而且这砖瓦的形貌越是缺乏特色,就越有创造的可能xing。西洋乐器的音色就是一种极少特色的砖瓦,这也是它在音乐生活里的进步,它将个xing的特色降到最低限度,因而有了极大的创造功能。就这样,它就成了一种必须处于某种形式的声音,并且受到这种形式的制约。当它处在那样孤独的状态,即便是全场切光,凝神并息,我们又能听见什么?我们并不是乐器制造师,也不是音乐学院教师,有义务检测音色的质量。
 音乐的革命者在这几十年内,致力于将音乐从音乐中解救出来,在这全场切光的时刻,音乐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它打散了自己,让自己回到材料的状态,这些材料是为了什么理由要求我们聆听?我们为什么要聆听单纯的音色?在这个颠覆的时代里,我们大有理由怀疑我们自己,事qíng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样子。就是说,这些音色,才是音乐,真正欣赏的对相。可是我们听着这些孤独的音色,只有回想起它们曾经有过的灿烂的业绩,它们在宏伟的jiāo响音乐里的表现,才能认清它们的面目。难道我们今天走进音乐厅就为了这个:缅怀?
 1998.12.1上海

 几乎是一整个九十年代,我都是在忧患中度过。母亲多病,一年里总有一度住在医院。病房在新建大楼的高层,可算得上那一片街区的制高点。走廊上有一扇侧窗,望出去是一片旧式弄堂的连绵屋瓦,夕阳的光里面,飞翔着黑色的斑点,是回家的鸽群。许多时间,是面了这扇窗过去,有时和我妈妈,有时只我自己。心里有一种伤痛,不知是被谁伤着了,分明是来自于无边无际的不可抗力。于是,又为这暂时的相守感到安宁。身在其中的城市就是这样,被自己的生活覆盖着,无论怎样拉开了距离,站在制高点,其实看来看去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内心。它的外部的光华,总有一些熟腻的庸俗气,还有一些戚容,这都是生活洇染的。
 它在我的印象中,形状始终是模糊的,甚至一座短暂逗留,言语不通的城市,我都比对它路熟。许多路的纵横关系我弄不清,当然我并不会担心迷路,自然而然地,我就会抵达我要去的那条路上。相反的qíng况也会发生,那就是无论怎样也走不到要去的地方。这种qíng形有些像“鬼打墙”,绕来绕去又绕回原地。当我长到可以和小朋友结伴自由行动的时候,去到过许多地方,可我竟然一点也不记得我们是如何走到那里,又如何走回来的。记得的只是将近家门时刻,华灯初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弯进弄堂,听见自己家那扇后门里边的油锅爆响声,心里涌起的一股厌倦又安定的复杂心qíng。这是成长中的一个阶段,处在荷尔蒙激增的不稳定中,心qíng是yīn暗的。有一次,我们几个女生去到一个陌生的街区,没有来由地对其中一个生出憎恶,有心甩下她。我们疾走着转过几个街角,直到看不见她,也不让她看见。我们残忍地若无其事地走回来,各自回家。第二天,在学校里见面,彼此竟都像无事人样,她神qíng诡秘地告诉说她昨日的遭遇。当她与我们失散之后,一个人坐在街沿,记忆全消,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忽有人与她说话,问她如何到了这里,她回答不出,那人便让她跟了走。她跟他一径走到了家,原来那人是她父亲的一个同事。这一段奇异的经历有些吓着我们,倒不是以为她真的在了什么险境里,而是这里面有一种森然,暮色里的街道,迷路,失忆和陌生人。这其实是生活的一种面孔,由于时间积压而形成的幽暗的内幕。
 到目前为止,我居住时间最久的地方是从小长大,城市中心区的一条弄堂。这条弄堂自我记事起,便拆除一面墙,与相邻的杂弄打通,杂弄又通向杂弄,我的小学校也分散间杂于这片纵横jiāo错的弄堂内。我完全无法画出一幅准确的地图,就像前边说过的,一个只不过住了几天的地区的方位与jiāo通我反而经纬清楚。我至今也无法搞明白这些弄堂是如何jiāo织一起,彼此间是什么关系。在我们小学校的某一个天井里,推开后门,忽然间静下来,一条鹅卵石路面在了眼前。这里有一股陡然的寂寞,其实也是成长中必不可少的间隙。我们的成长奇怪地与所居住地方的建筑格局唇齿相依。有一种心境,是被“后弄”这一式样标明。从这条后弄可走入我家的弄堂,这段旅程就像是一段孤旅。我至今也搞不清,在人口壅塞,四面八方奔跑着小学生的弄内,这一条短巷,如何会是难得有人。短巷的一面临了一排教室的窗,小学生的读书声,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朗。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击在鹅卵石面上,也是清冷的。这里关系到房屋的结构,问题就复杂了,而在我的心目中,它们稔熟到已经没了排序。拉开时间的距离,我只看得见自己像只虫子样,在水泥砖瓦的阡陌里徘徊,有一种盲目,令人心悸。
 并不是说,这城市没有受光的面。当然是有,灯的光甚至比自然的更为流丽。可它到底是轻盈的,不大容易沉淀,而一经沉淀,就成了“垢”。我依然不明白这街区复杂的比邻关系。有一家复兴西餐社,据说旧称为“文艺复兴”,夏季时就将后院辟成露天餐座。这后院其实是一片空地,相当辽阔,远远的四边隐在灯光的暗处,更显得幽深。有一晚,我们一家在座上晚饭,夏日天长,所以没有黑尽。忽从空地那边,一排楼房的窗口,传出喊叫声,喊的是姐姐的名字,那里居然是姐姐同学的家。这名女生带领了弟弟妹妹一迭声喊我姐姐名字,声音里既有兴奋,又有讥诮。我姐姐先是笑,然后便窘得哭起来了。这片露天餐座是如何绕到了这同学家的窗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同学分明住在一条庞大嘈杂的长弄里,却对了这片仲夏夜中的西餐座,座周围的树上,结了小电灯珠子,洁白的桌布上,立着烛台,烛光摇曳。这样的复杂街区结构,造成许多不期而遇,使得两个,或者三个四个本不相识的人,远兜近绕,相jiāo起来,形成一种类似宗族的关系。举个例子,就是说,有一回,我表姐带我去她朋友家,这朋友家是在我另一家表亲的楼下,而这朋友的朋友,其中有一个竟然是与我同校的女生。还是有相反的例子,有一些人,就与我相邻,在同一个街区走来走去,可是,数十年后方才认识。这些楼房蜂巢般的格子里,不知住着多少你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不知哪一天,有一个会与你的命运撞到一起。就这样,你在这些巢xué间的沟壑里走来走去,等待着传奇忽然间开头,不知觉中,走入了青chūn期。由于是这样错踪不可遁迹的街道与房屋,邂逅和失之jiāo臂以同样的概率发生,我就老是觉着,在这水泥硬壳子里面,神秘地隐匿着既定的路线,它最终决定了谁与谁走在一起。现在,新型的建筑和道路改造已经拆散了这个街区,这城市的格式已与我们的经验背离。有一日,我无意间闯入一条旧弄,它夹在摩天楼玻璃幕墙的夹fèng里,只剩残余的一截。我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只得向迎面走来的老者问路。那老者正在沉思默想中,被我陡地一唤,惊起道:魂灵吓出哉!口音里带了些周遭地区的乡俚,是这城市的正传,将“魂”发出“活”的音。我也被他惊起了,弄内的杂音以及气味贴地而起,向我围拢过来,忽然间热泪盈眶,那隐匿在地表深处的路线在炎炎烈日中闪烁了一下,复又埋藏进圮颓的院墙屋檐底下。那些附在具体物件上的经验的记认在一瞬间来招领我了,而紧接着,又一撒手,放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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