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队里集会的柴火就由各家摊派了。父亲早出晚归,尽心尽力地养家糊口。清早上工前砍一捆柴,下午收工后背到沟口的公路边卖给过往的卡车。每天有三五角钱的收入。他给自己每天买一包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余下的钱积攒起来。两个月下来,他给母亲买了一块头帕,我和妹妹各得到一双鞋,我还得到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成语小词典》。另外,父亲还给家里两岁的黑狗追风买来一只红皮子颈圈,上面吊着一只响声清脆的铃铛。追风凶悍又机敏。明眼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条相当纯正的猎犬,它不是像本地的猎狗一样又大又笨,本地狗多是牧羊犬和来自汉地的那种更为糟糕的看门狗杂jiāo出来的。黑狗追风一声不吭,细小的身子把沉重的铁链拖得哗哗作响,它从不虚张声势无谓地吠嗥。它不时耸动溜尖的双耳,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当它猛虎样地蹿上时,就大张着口,吐出鲜红的舌头。这更是要引起人们的惊叹,那条窄小修长的舌头上是一片毒蛇盘缠状的黑焰,这意味着追风面对凶恶庞大的熊、豹、野猪时都将无所畏惧。父亲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不会打猎,也不会有幸弄到一个持枪证,自己不是国家信得过的人,谁要是有一台好牌子的收音机就能换得这条猎狗。
村里很多人因为弄不到收音机而得不到追风。有人扬言说谁也不会得到这只猎狗。
黑狗追风和若巴雍宗的名字一起传布到很广大的地区。
岷江支流杂谷脑河上一个猎户翻过积雪很深的山峰到我家造访。他把一段鹿茸和几只麝香放在我家火塘边上,对父亲说:“这要值五百元钱。”父亲眼睛闪烁一阵:“我家以前每年收上来七八架鹿茸,麝香装满小牛皮口袋。我这只狗只换一台收音机。我想听听外面的事qíng。”“以前就传说若巴家里尽出不一样的人。”“我想也是。”这时,一只蟑螂从灶孔中钻出来。追风眼睛一亮,扬扬前爪轻轻地按住那家伙。追风两只前爪起起落落,戏耍那只蟑螂。终于它放那只蟑螂钻回灶孔,清脆地汪汪两声,结束了表演。
那老猎手一气喝gān母亲斟上的热茶,说:“多谢,”他揩掉胡须上的水珠,“我不是夸口,我知道这狗是条好狗,不过这只狗要是不落在我手上就不算它的造化。来年chūn天我来牵它,我带来你要的东西。这点东西留下,往这屋子和女人孩子身上添点东西。唉,多少旺实的家族一败如此。”父亲轻轻把那几只麝香和鹿茸推回他面前,他望望父亲,就把那些东西收进怀里。
母亲双手撑地,对他俯首弯腰:“狗我们留着,请你务必带来他要的东西。”猎人叹口气,弯腰出门,拨开门口围得紧紧匝匝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追风每天跟定在父亲身后。父亲穿出窄巷走进广场。在那几根被早晚的霞光染出珊瑚般紫红色的鼓架木桩边叫一声:“呔!”追风就立即停下脚步,等到父亲走过小木桥,或爬上村后的山坡才一跃身飞快地追上去。每天晚上,都是追风先父亲回家,然后才听到父亲疲乏的脚步。这时,母亲已经备好了晚茶,正敞着怀给妹妹喂奶。一家人的和睦欢愉可想而知。家里总是缺少粮食,晚饭总是一锅麦面糊糊,里面多加茶叶。因为父亲勤勉劬劳,面糊里除了盐巴之外,还能放一点辣椒和油脂。追风总是和我们同享麦面糊糊。然后父亲就着火光看彩芹老师塞到我书包里的《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学校老师看到这些报一般在七天以后,父亲要多等两三天时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母亲哄睡了妹妹,从火塘边的地铺上支起身子说。
“有了收音机就好了。”父亲说。
追风却对巷子里的脚步声咆哮起来。
追风对村子里的人全都十分凶狠,只有对彩芹老师例外。一些人说彩芹的炽烈qíng怀连畜生都感觉到了而它的主人却不理不睬,未免有违人xing天理,持这种看法的是嘎洛以及母亲。另一些人却说追风扑到她胸前是她那对东西连狗都可以随意抚摸。这些人往往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东西,但有了令人难测的心地,比如副大队长阿生,知青王二娃,团支书嘉央等等。
母亲对父亲说:“她那么爱你。”“早知道是这样下场我连你也不爱。”“你爱她吧。”父亲深深垂下脑袋,他忍受不了母亲脸上浮起的鄙屑的神qíng。
“女人最值得的是把怀抱向一个男子汉敞开,你知道吗?”父亲摇摇头:“你明白,我不能害她。”“你害了我吗?”“我不知道。”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qíng爱日笃,追风和父亲形影相随。而父亲命定一生坎坷,命定要对多难的命运垂下不屈的头颅,面对历史的重压父亲挺直的脊梁终究不得不弯曲,要是不折断的话。而父亲命定像许多一生坎坷的人一样心怀自己渺小的希望。父亲那时的希望是来年chūn天那个有名的猎手会抱来一台收音机然后把追风牵走。
转眼到了秋末冬初,一场压糙雪下来,天气逐渐转寒。
那天,母亲吩咐我把彩芹老师请到家中,她自己却到舅舅家去了。她要我等父亲回来后也到舅舅家去。母亲说:“我和她要帮你父亲,要他好好活下来,你阿爸心里太惨了。”彩芹老师抱着我的头坐在火塘边上,我尽力把脸腮贴在她柔软的胸口上,她颤抖的手指捏痛了我的耳轮。
我当然知道她爱的是我父亲,我也爱。
“阿妈说,你帮她帮帮我阿爸。”“我帮,我爱他,阿来,你妈妈真好。”我眼一热就哭了。
“他快回来了吗?”我说:“追风的铃铛一响,就是阿爸回来了。”“你阿妈这时做什么?”“热好茶。”“茶已煨在火边了。”“把壁架上的纸烟放在卡垫前顺手的地方。”“烟放好了。”“阿妈总说要是有酒,男人总要在累了的时候喝点酒,可我们没钱。”彩芹老师一拍手从她带来的报纸下抽出一瓶酒。
“这事不要对人说,阿来。”我点点头。
她说:“懂事的娃娃,好娃娃。”我刚想申辩我长大了,我不是娃娃,这时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倚在门框上,看那一方银白的月光泻进屋来,彩芹老师把脸埋进双手中间。
父亲倚着门框说声完了,然后就势滑下身子,坐在门槛上说:“完了,完了。”追风没跟着他回来。
彩芹老师赶紧打发我去叫母亲。回来时,父亲正呆坐着望着一塘旺旺的火苗。彩芹老师一见母亲就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父亲终于开口,说在林中打柴时父亲听到追风狂叫着扑向远处,后来惊叫了一声就没有了声息。父亲找来找去,后来在雪地上看到一串人脚印和一段绳子,上面还有勒断的狗毛。
父亲艰难地抬抬手:“阿来送老师回去,老师不要和我这样倒霉的人来往。还有报纸也请捎回去,我不要看了,命里没有。我只该想着把娃娃拉扯大,女人家不要哭着叫我心里边难受。”父亲一下变得多话了,腰深深地弯向地面,两个肩头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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