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追风的尸首在一片桦树林里找到了。它被人吊死在树上。它充满凝血的嘴大张着,上下颚被一把尖刀撑开,像这样,任凭怎样摆布,它也不可能发出一点声音。北风chuī来,美丽的桦树枝条沙沙作响,残存的金huáng叶片徐徐飘落下来。追风颀长的身子已经冻僵,眼窝里积dàng了旋风搅起的gān燥的雪粉。我上去割断绳子。它僵硬的身子冬一声掉在雪地上,僵硬笔直的尾巴断成了几截。那把刀也当啷一声掉出来,在一块luǒ露的岩石上撞出了几星火花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父亲拾起那把刀来,端详一阵,脸色遽变。他一哆嗦,刀脱手跌落时划破了他三根手指。
那刀身上一个六指手掌的徽记是若巴头人家的徽记。若巴家上三代一个噬血的头人曾用这种刀亲手了结过三个人的xing命,事毕还把沾着鲜血的刀子扎在被害人的家门上。父亲手指上的血淅沥不止,染红了好大一片雪地,但他毫不知觉。一时感到百感jiāo集而又万念俱灰,感到一切都是无可逃避的轮回报应。
追风已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结冰的躯壳。父亲团团旋转,端详每一个围观者的脸孔。他痛苦地眯fèng起双眼,几条深深的皱纹从嘴角一直牵进鬓发深处。我想:就是父亲能再逢好时运,得仙人指点,返老还童,重新开始平安地生活,所有皱纹舒展了那几条皱纹也再不会舒展开来了。
母亲说:“你和他拼,你知道这是谁的刀子。”“你知道。谁都知道,不是吗?”彩芹老师也说。
她们的话使围观的人后退了足足两尺。
母亲捡起雪地上的刀子,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眼中的绿焰突然熄灭了,两肩也无力地塌垮下来,旧军装上一块脱了线的补丁被风掀起。他说:“不,我不知道。”“你知道你家那个先辈用这把刀在这个村子和谁家结下了世仇。”彩芹老师说:“也许这把刀上淌下的曾是一个反抗头人的男子汉的血,今天他的子孙却用一条狗命来偿还。”副大队长阿生说:“不许这样说。”彩芹老师横横刀:“以后,你这狗家伙再对我动一手指,我就用这刀子对付你!”那刀身上沾满了黑血,而刃口上寒光闪闪,很久以后,当我夜半醒来时,它就幽冷地沉甸甸地横在我脑海中间。而那一瞬间便铸成了父亲余生的形象。他眼中的绿火从此熄灭,整个身心对不公正命运的抗拒都全部彻底地消失了。
“难道你先辈的一切都将由你偿付?”彩芹老师训道。
“命定的。”可恨的父亲此时仿佛参透玄机,大彻大悟。他嘴角露出的讽刺的笑意不是对以狗血偿还先祖热血的人,也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激动得难以自抑的彩芹老师。一个孤傲男人身上的倔qiáng之气随狗的灵魂飘然逸去。
刀子从彩芹老师手中跌落了。
彩芹老师扑进母亲怀中。她又过来扶住我的肩头:“我们走吧。”我拾起那把刀。
“留给你阿爸。”“不。”我说。
风在背后chuī动,万木萧瑟,我们走下了山冈。
父亲回家时,母亲坐在墙角,轻轻地抚摸妹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
沉默。一连好多天家里都像冰窖一样,了无生气。
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儿子,要有出息,就自己去闯dàng。我剩下的勇气还够把你赶出家门!”当夜我潜入大队仓库,砸毁了那些铜锅,然后走上了漫长的流làng的道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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