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师傅,一个钟表匠出身的机械师,为表示对徒弟的关心,例行公事前来家访。他带着诧异的心qíng走进公寓,他没想到这名吃苦耐劳,形状如同劳动大姐的女徒弟竟是住在钢窗蜡地的住宅内。当然,以他的经验,一眼看出打蜡地板上的水迹,白木家具上钉着公家的名牌,房间内充斥着葱蒜的辛辣气味。这家的人也同样感到惊讶,一名产业工人竟然如此风范:毛料裤烫出笔直的裤fèng,白皙的窄脸上架着金丝边眼镜,头上打着发蜡,光可鉴人,而且,他和父亲有着相同的爱好,就是养鸟。这次家访之后,师傅又上门一次,送给父亲一只开了舌的八哥。自此,父亲就常对了笼中鸟教说:你好。父亲教说“你好”的声音很温柔,而且带几分稚气。南昌听了不由难过,父亲似乎变成了孩子,需要他的怜惜,其实是他长大了。有一回,他翻箱倒柜找一件上装,找得火起。父亲也随着他忙活,不时递过一件,接过来看看不是,又丢开。他看见父亲的眼睛,竟然有奉迎之色,于是歇下手不找了,心想丢就丢了吧。不料大姐下班回家却提着这件洗白了的军装,原来是晾晒在窗外掉下去,被人拾起放在信箱上失物招领。他要是出门去陈卓然那里,这些日子,他的朋友只剩一个陈卓然,他在陈卓然那里待得忘记时间,回家晚了,便会看见父亲房间亮着灯。他很想进去说一声“我回来了”,却是没进去,只是重了手脚,咳嗽着,表示人已回来。果然,不一会儿,灯就熄了。就这样,琐细之间,父子间养成了一些尴尬又酸楚的亲qíng。
这是一个少有的温馨时期,在他们家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似乎是,事qíng已经坏到头,反而局势明朗,所以,就也安全了。有主张的大孩子都离了家,只剩下几个人事不省的,晚饭桌上,半懂不懂地说些外面的世道,很引人发笑。有一个星期天,父亲甚至携全家去了一趟动物园。对于这个常年处于动dàng不安中的家庭,是破天荒的出行。在北京时,南昌有过几次游玩,都是随父亲的公务员,后来就是跟随学校组织的活动。所以,这一次活动就显得很隆重。日前,大姐就准备了水果糕点,一早起来又将开水冲满几个军用水壶。水壶分给各人携带,食品装一个糙篮,由她提了。父亲建议带上望远镜,但不知抄家有没有抄走,柜子里找了一阵,竟然还在,就由南昌拿着。父亲告诉说,这架望远镜是在苏联买的,在莫斯科时,他和他们的母亲常常看歌剧和芭蕾。为避免一家人出门招人眼目,大姐让两个小的先结伴走,其次是南昌和父亲,大姐压阵,也是负责关门关窗的缘故。他们三批人在公共汽车站聚合,依然装成不相十的陌生人,互不搭讪,只用眼睛看来看去,生怕走散。一直到各自买了门票,走进公园,大姐喊了一声,就像集合令,看走在最前面两个小的转身飞奔过来,南昌都有些兴奋起来。他们一家团成一堆,走在公园的甬道。又是深秋,树叶已经凋零,luǒ露出粗壮的树gān,树身上的白与褐的斑纹显得分外明目,枝权有力地划在蓝天,也是明目的。他们真的像一家人,本来就是嘛!他们这一团人又松散开,妹妹们跑去看路标,然后跑回来报告,哪条路通往哪里:猴山,熊山,孔雀馆,水族馆……动物的腥臭已可嗅见,那些受欢迎的动物前的路径几乎是簇拥着,多是阖家出游。大时代的夹fèng里,小民的快乐从不曾湮灭过。
中午,在公园餐厅吃饭。偌大个餐厅,挤挨着无数张方桌和圆桌,菜碟与汤盆在人头上传递,四处是叫喊点菜催促上菜的声làng。因为人多,是不是一伙的都拼挤一张桌,就这样,还排起长队。和他们一家拼桌的是几个东北人,出差来上海,很豪慡地将啤酒斟在大碗里,还请父亲同饮。大爷——他们这么称父亲,两个妹妹就直笑,大爷,gān一碗吧,也是有缘。父亲竞也喝了几口,然后将碗传给南昌。他们这才看见南昌,称他兄弟——兄弟,和大哥gān一碗!聊天问,知道他们是长chūn汽车厂的技工,大姐便也代表全家报出身份:钟厂的学徒工。他们全是第一次来上海,对这城市有着无限的好奇。他们问为什么公共汽车停靠站时售票员要奋力拍打车壁,又问半两粮票能买到什么?菜为什么都是甜的?一进口,后脑勺就发麻。但这一切他们都能接受,唯一的意见是不该把孩子叫成“小人”,因“小人”指的是卑鄙之徒,不可用来蔑称孩子。北地的方言自有风趣,人又是热心肠,再加喝了酒,饭桌上的气氛甚是高涨。饭毕出来,都有些不舍,握一阵手方才告别。午后的太阳暖和许多,又是饭饱,父亲就有些懒散,意兴略有消沉。于是,南昌陪着在树下长椅打盹,大姐带妹妹们看一种名叫“山魈”的奇异动物。父亲小寐一阵,睁开眼睛,只看见南昌一人在身边,便问那几个去了哪里。父亲的眼睛里忽流露出惊惧,停了一下,他给南昌说了一段旧闻。说是在南京动物园的熊山,一个父亲将儿子骑坐在颈上看熊,不料孩子一个前倾,父亲来不及握住小脚,已经落下熊山,三头大熊蹒跚过来,从容不迫地将小孩子分吃了。煌煌的日头下,南昌竟打了个寒噤。前边有几个黑点迎着他们过来,是大姐和两个妹妹,不等她们到跟前,南昌就站起身说:回去!带着通常的高xdxcháo过去之后阑珊的人意,他们走上了归途。和来时一样,在公园门口他们便装作陌路人,暗中相跟排队等车。上车时,父亲第一下没迈上踏脚,南昌在父亲的臂肘托了一把,心里一惊,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父亲的身体。虽然是隔了几重衣服,他依然能感觉出父亲的身体:骨骼,肌ròu,以及在这之下已趋衰落的活力。一路上,南昌的身体变得紧张,为防止再接触到父亲,他极力收缩手脚。可是偏偏车很挤。父亲坐到一个座位,他站在父亲旁边,后面的人总是将他朝前推,于是,他的膝,肚腹,甚至于胸,就不停地贴到父亲身上。他想抵抗,可是不止是人挤,车还在激烈地晃dàng。他抵抗不了,gān脆放弃,顺从人群的推拥。这时,他嗅到了父亲的体味。有一些灰尘的气味,有一些油脂的气味,有些樟脑的气味,还有些药味。在家里,四处都是这种气味,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可是在喧腾的人群里,这气味却突拔起,扑面而来。
这次出游以后,偶尔的,南昌会去父亲房间坐坐。自父亲回家,他便从父亲书房搬出来,住到原先兄弟合住,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的房间,不再踏进父亲的书房。现在,对着书房紧闭的门,他感到不安:父亲在想什么呢?在动物园里,父亲的惊惧的眼神,一直打扰着他,使他感到骇怕。开始,他借口到父亲书橱里找一本书。父亲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他有些慌张,随便从书橱里抽一本书,就退出去。下一回,他是以还回书为理由进房间。这一次,父亲已躺在chuáng上被窝里,伸手向南昌要去那本书看了看,书名是《小逻辑》,黑格尔所著。父亲翻了翻,问能看懂吗?南昌老实说看不懂。父亲说:这对你有些难,你可以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运用哲学方法,解释现实的问题,还是从具体进入抽象比较可行。南昌将《小逻辑》放回书橱,再找出《政治经济学批判》,然后出了房间。第三回进父亲房间,却没有继续读书的话题,而是谈天气。这是一个bào冷的上午,姐妹们都不在家,父亲让南昌替他冲一个热水袋。南昌冲好后送进去,父亲急切地接过来,紧捂在怀里,手指几乎是痉挛地揉捏着,热水袋的胶皮柔软地扭曲。一股嫌恶从心底升起,就像是一个久远的记忆,带着些隔膜的腥臭,面前这个人是谁啊!热水袋的暖意从这人的手指传递到身上,他渐渐镇静下来,嗫嚅了一声:真冷啊!南昌转身要离去,父亲却又开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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