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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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会使人倍感抑郁,父亲说,南昌停住了脚步。大河流域的地理环境,适合耕植,养育庄稼的同时,也养育着忧郁,父亲继续说。你这是为悲观主义找借口,南昌克制地轻声说。不,我是在为悲观主义找原由,悲观主义更可能是一种疾病。悲观主义是世界观,南昌坚持。你好,八哥说话了,这古怪的声音一点没有使场面变得滑稽,反而更显压抑。你难道不觉得世界观是由多种因素形成,也包含有物理xing成分?父亲脸上有了些许红润,是暖和所致,还是谈话刺激了他。南昌的脸却绷紧了:世界观是人类jīng神。父亲笑了,他那惯有的尖刻又回来了,近日内几近泛滥的父子qíng义将它暂时地掩藏了。自小就滋生的对这个男人的恨意也回到南昌的心里,他qiáng调:这是主观意识形态的范畴!父亲以请教的口气问:唯物主义不是说,存在决定意识吗?南昌说不出话来,憋红了脸,停了一会,说: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观。说罢立即转身走出房间,反手将门带上,快步走开,好像生怕有什么会追逐而来。这天上午,父子俩都没出房间。中午,妹妹们回来,将昨日的饭菜热了,喊他们吃饭,他们出来吃完又各回各的房间。南昌听见父亲让妹妹替他灌热水袋,妹妹说,为什么不叫南昌?但也还是灌了,然后再去上学,家里复又安静下来。傍晚时气温似转暖一些,风声也息下来。大姐下班,在厨房里烧煮煎炒,有饭菜的香味弥漫开来。门厅里的灯光从门下漏进南昌黑着灯的房间,生出一股令人伤感的暖意,南昌趴在桌上,忽然哭了——为什么是他,又为什么是我?偏偏要是父和子?哭泣使心qíng澄宁了,南昌安静下来。

    他决定不再跨入父亲房间,可是却轮到父亲叫他了。他装作听不见,第一次赖过去了,第二次也赖过去了,第三次,父亲竟过来敲他的门,他只得去了。父亲令他在书桌前坐下,口授一份思想小结,让他笔录。南昌准备好笔和纸,开始了——吾闭门思过数月余,犹有心得,特此汇报于领导、群众。近来所思所想,颇多而杂,去芜存jīng,总起一条,吾为何种人,居社会何阶层,位意识何形态,然后方能裁定行为何其xing质——南昌勉qiáng记到此,已不胜其厌烦,抬头说:能不能简明一些?父亲惊讶道:这还不够简明?你说何为简明?南昌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应当使用当今时代的语言。父亲虚心请教——比如?比如“我”就是“我”,为什么偏要用“吾”,多陈旧啊!好的,父亲同意,将“吾”改为“我”,再比如?南昌将方才句子从头搜寻一遍,并未搜寻出具体的不妥,只觉得气味不对,摆摆手,让父亲继续——“我”出生于江西南昌,父亲停下来,补充一句:就是你那个“南昌”的南昌,据族谱所记,明万历年间,有先人任职礼部,官至尚书;然而中国人编系族谱,多有攀附之习,是出于宗族血缘的迷信认识,好比戏曲里人物登场必自报家门,即此陋习——南昌又忍不住了,这回是嫌父亲太多赘言,说自己就说自己,何必扯到戏曲上去?是卖弄见识吗?父亲立即听取意见,删除戏曲的一节,但关于族谱攀附的意思,则要保留,因为关系到下面的结论,结论是——我因此以为族谱所言不足为信,尚可查证的仅以上三代;依族谱叙,我家原为明室遗民,于闯王进京时节潜走,绕道返回原籍,于鄱阳湖畔置地买田,隐入乡间;此言暂不究其虚实,总之,到曾祖一辈,确已是耕读人家,有良田数千亩,人丁百余户,族中有宗祠,义堂,称得上是旺族;然而——南昌一听“然而”就烦了。不由皱眉看去一眼,父亲止住说明道:我以为必须从根子上检讨起,才能真正判断自己是何种世界观!听到“世界观”这三个字,南昌脸红了,他怀疑起来,是单位里真要求父亲写思想小结,还是——看起来就像上一回的事还没完,父亲要与自己纠缠到底。他收起纸笔,朝向父亲道:你们单位什么时候向你要思想小结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这么问是因为这一向父亲与单位的联络都是由他担任。父亲坦然地望着儿子:检讨与反省不就是我一生的工作?天气回暖,太阳从落了叶的梧桐枝上照进房间,明晃晃的。江南的寒cháo就是这么倏忽来,倏忽往。在回升的气温里,父亲好像活过来了,他脸上甚至有了一种神气。你自己写,南昌将纸笔一推,站起来。你必须写!父亲说。为什么?我是父亲,你是儿子!你想搞独裁!南昌愤怒起来。父亲也愤怒起来:我告诉你,父亲对儿子的独裁永生永世。南昌说:我就不相信。信不信不由你!那么,南昌指着门,我现在就贴出声明,和你划清界线!父亲伸手在他脸上掴了一下,脸颊火辣辣的,奇怪的是,一股痛快淋漓之感充满全身,他亢奋地想:来吧!还有什么,来吧!父亲一甩手:滚!

    他们僵持了两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开南昌的门,说父亲病了,要去医院。不得已下,南昌穿衣起chuáng。大姐将父亲从房内扶出,南昌跟随其后出门去。转身时,南昌看见父亲烧红了的脸,忽然间,父亲横扫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几乎要觉得,父亲是用生病来整他。父亲得的是急xing肺炎,留在观察室输液。次日南昌便去单位汇报,单位再往更上级汇报,两天之后,转入特许病房的单人间,并规定除直系家属,不可有外人探望。其实他们家哪有什么外人?在建国初期便赋了闲的父亲,早已从社会生活中退出,离群索居。然而,入住特许病房却给人一种重人社会的印象,连南昌都感染了这气氛。他一天两次给父亲送饭,很快和警卫护士混熟了。晚饭送来了,也不急着走,而是坐在休息室里看报纸或者看电视。电视节目无非是一些纪录片,偶尔也播放样板戏演出,报纸的内容也大致相仿,但他一坐就可坐很久。病房的生活,入夜很早,七八点钟光景,休息室和走廊都无人了,只有清洁工在拖地,拖把在水磨砖地上无声地来回移动。窗户外的天空已漆黑,里面却被日光灯照成白昼。南昌看见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陌生,又使他自得的自己。

    在医院里,南昌变得和悦了。他对病人父亲,就像大人对孩子,很宽容。父亲呢,生了病,总归就软弱了,由人摆布。有时任xing,起些小小的反抗,终也会被南昌温和地压制下去。只是有几次,南昌又发觉父亲用犀利的目光横扫过来,奇怪地,心里会一惊。他们没有继续争执,也很少说话,反抗与压制只占了极少的时间,大多时间里,父亲只是沉默着,对了雪白的天花板,或者略侧了脸,看窗台上麻雀啄食。先是两只,后是三四只,再后有五六只,一周过去,竟是成群结队簇拥而至,喳喳地吵闹。大姐有一回来看父亲,抬头望一眼窗台上的麻雀,说:谁给它们喂食呢!南昌这才注意到窗台上总是有一些米饭粒儿和馒头屑,无疑是父亲的手笔。南昌推开窗想驱赶它们,不料它们反扑将过来。那些麻雀都养得滚壮,简直像小鹞鹰,南昌宽容地一笑,罢手了。医生有时找他过去,给他看父亲的胸片,报告病qíng,然后提醒某些生活细节,比如少抽烟,多吃鱼、蛋之类优质蛋白。南昌便笑着,抱怨着父亲的坏毛病,仿佛他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子,互相了解,事实上他都不知道父亲饮食上的偏好。他也觉着自己是有一些虚伪,像他们这样,扮演一对正常社会里的父子,多少是别扭的。而且,父亲显然对此不感兴趣,他那横扫过来的一眼,就是提醒南昌:别太夸张了!南昌立即就不自然了。所以,他们又远比通常的父子,互相更为了解。南昌不免恼怒,觉着父亲的扫兴,就会以训导的口气说:我希望这次住院,不仅治好你身体的病,也治好你思想的病。父亲便向他诧异地睁大眼睛,好像在问:思想的什么病?南昌补充一句:虚无主义病。父亲作出一个恍悟的表qíng,重又合上眼睛。南昌感觉到父亲沉默中的更加甚的讥诮,还有轻蔑。他很愤怒地又去驱赶麻雀,麻雀再向他扑来,比前一日更多更凶猛。他砰地关上窗户,走了。下一日,他还是准时来到病房,给父亲送饭,然后到休息室看报纸。护士们轮班在休息室吃午饭,一边讨论学习的议题,她们学习的是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南昌想起阿明远在皖南也在学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不知什么时候起的风气,勿论懂不懂的,都在学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最初,当陈卓然向大家引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里面的章节字句,人们就像听见了圣典,高不可仰。南昌忍不住要cha进话去,向她们解释背景,中心大意,主题思想,以及如何映照今天的革命形势。她们听得很入迷,说南昌应该在院里做学习报告。南昌也挺得意,心qíng很好地骑车回家了。可是就在晚上,发生了一件事qíng,使他陡然地颓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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