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妹妹们放学回家,说同学们都在议论,今晚上电视播放全场芭蕾舞《白毛女》,有个同学的父亲在某机关工作,机关里每个星期六都放电视,这天正好就是星期六,那同学便邀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一同去看。她们不属那女生要好的人,自然没有被邀,心里却是很想望的。这阵子,妹妹们都迷上了芭蕾,学着用脚尖走路。南昌曾在小老大客厅里见识过真正的芭蕾女演员和她的足尖鞋,晓得她们全是徒劳,但因向来懒得与她们说话,就任由她们瞎折腾。可这一日不是心qíng好吗?所以他欣然提出,带她们去病房休息室看电视。妹妹们不相信有这等好事,越不相信,南昌就越要带她们去不可了。于是,三个人早早吃了晚饭,等大姐把父亲的饭菜装进保温瓶里,大妹抱着坐车后架,小妹则横坐前车杠上,三个人就这么上路了。他们兄妹从没这么接近地挤在一起过,感到颇不自在。但这一段,尤其这一天,他的心qíng这么好,这点小不自在就也无所谓了。来到医院,天还早,安顿父亲吃饭,等他吃罢,他们几个分头收拾碗筷,打热水,领换洗病员服,一切停当,还余半小时才开播电视。两个妹妹就坐在休息室沙发上耐心地等待,南昌看装电视机的柜子上着锁,便跑去找值班护士要钥匙。值班护士说钥匙在护士长处,可护士长却下班了。南昌问值班护士除了护士长外,谁还掌管电视机柜的钥匙,值班护士说总务处吧。南昌就问总务处在哪里,值班护士指点他出这栋小楼,再一转,就是办公楼。听到要出这栋小楼,南昌心里就打怵了,可他还是硬了头皮下楼去。
楼里很安静,此时,探视的人都走了,医生护士除了当值的,也都下班了。走廊的灯亮着,墙面洁白,墙裙漆成天蓝,墙角连接着灰白的水磨砖地,统在反she着幽光,有一种肃穆。南昌走下楼,推开蒙着白纱布的玻璃门,走到水泥路面的甬道。两边是冬青的墙垛,在昏huáng的路灯下呈现出几何体的yīn影。他生出要退回去的念头,可还是咬着牙打消了。他从办公楼的背面绕到正面,门却是开在另一边的侧面,再绕到另一侧,终于进了楼。这是一幢简陋的三层旧楼,地板和楼板留着白蚁咬噬的印迹,踩上去,发出空dòng的声音。门都关着,楼道里没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依次推过门去,已经不抱希望,一扇门忽地开了,他几乎一趔趄。站稳脚,只见眼前灯光里站了一个大汉,臂上套红袖章,问他gān什么?他极力定住神,说找总务科。找总务科gān什么?拿电视柜的钥匙。什么电视柜的钥匙?特许病房的电视柜——南昌话没说完,那人已经将南昌搡出门外,说:是来治病还是看电视的!南昌一个人又站在了一团漆黑之中。方才几个回合的对话如此急骤,前后总共不过几秒钟,南昌一时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摸下楼梯,走过冬青夹道的水泥路,回进小楼。休息室里没有人,两个妹妹已经被人打发走了。他慢慢想过来了,那值班护士从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看电视,过去看电视,是因为他们自己要看,南昌不过沾光而已。南昌到父亲病房站了站,问还有没有什么事qíng,就要走。父亲却叫住他,他惊讶地看见父亲在微笑。父亲微笑着说:知道吗?这就是父亲对儿子的独裁!南昌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向你保证,一定解放我自己。父亲说:解放万岁!躺回枕上,南昌夺门而出。父子俩又一次决裂。
接连有两天,南昌没往医院去,都是两个妹妹送饭去的。那天的事,妹妹们早已忘在脑后,她们生长在这个家庭最末路的时期,对世态炎凉很有适应力,所以,她们甚至都没有向南昌抱怨什么。可南昌无地白容。事qíng本身的难堪不说,还有父亲的讥嘲,很快,后者就压倒前者,他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无限的怨怼。这种迁怒其实正出自父子问的亲qíng,他又不能同社会斗气,那是铜墙铁壁,只有将气撒在自家人身上,或许还有一些儿回应。所以,这怨怼里又藏着一股凄楚。晚上大姐从医院回来,说父亲已好得差不多,医院里关照明天去个家属,带父亲去拍个胸片。于是,下一日,南昌只得又往医院去了。
这个医院的建所很分散,遍布于马路两边,斜过一个十字路口。南昌让父亲坐在轮椅上。推他去马路那边的放she科。行人里夹杂着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病人的推车或推chuáng也在马路上穿行,身边还有举着输液瓶的家属紧随着。熙攘中,一个医工推着一架光着chuáng板的病chuáng,上面是一个形状可疑的蓝布包,看长度和轮廓,大约是具尸体,而那推车的医工则气定神闲地走在煌煌的日头底下。放she科设在医院的主楼,门诊,急诊,配药间,化验科,都在此,所以也是医院里最为拥挤和嘈杂的地方。放she科在三楼,有病人专用电梯,南昌推着父亲的轮椅等电梯下来。身边的人渐渐积多,有个妇女在哭,克制着抽噎,不让出声,可不时透出的啼泣却更谴人压抑。奇怪的是周遭的人,包括开电梯的女人,都视之平常,没有人询问,也没有人安慰,听凭她哭泣。南吕推了父亲走出电梯,听见电梯在身后合上门,也合上了那女人的哭声,然后升上去了。在放she科取了上一回拍的旧片,为作对比用,被吩咐往十二号室去。十二号室在走廊的尽头处,走廊两侧的长椅上坐着等候的人,也有推chuáng,chuáng上是四肢受伤,上着夹板的人,还有病疴沉重的人。走到地方,之前排有三四人,其中有一个妇女,极其消瘦,脸色是一种铜铁的金属色,正很艰难也很努力地喝一种rǔ白色的剂液,剂液糊在嘴边,更衬托出肤色的青huáng,显得很可怕。人们都沉默地坐着,偶尔门推开,走出一个医生,白大褂夹裹着一阵风,过去了。护士隔一时喊一个人名,有时立刻应了,也有时没有人应,那人名便久久在走廊里回dàng。终于捱到完事,走出这幢大楼,重新走上街道,几乎有回到人间的心qíng。救护车尖啸着驶过,但近午的太阳暖和地照在身上,抵消了惊惧的气氛。他听见父亲嘟囔了一句,以为他有什么要求,向前伏下身去。父亲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遍地哀鸿。
后来,南昌又单独去了那楼里一次,是遵医生吩咐,去化验科送父亲的血样。穿行在表qíng淡漠的人群里,脚下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鞋底,以及轮椅的胶胎磨得极粗糙,染着暗红色的血迹,huáng色的碘酒。来苏水与酒jīng的气味特别qiáng烈,显得很夸张,似乎足要刻意掩盖着某些恶劣的气味。医工们端着一篓一篓污脏的棉球,绷带,药瓶子,挤来挤去。就好像被传染的,医护们的脸,也是青huáng枯萎,而且表qíng漠然。今天没有哭泣声,但却更为哀伤,似乎,似乎万事万物都在饮泣。他想起父亲那一句话:遍地哀鸿。他想,医院这地方是不能呆的,眼看着他也要染上悲观病了。回到父亲的病房,父亲正在驱赶一只麻雀,它误入窗内,想要回去窗外,归队到它的同类中,却几次撞到窗玻璃上。窗玻璃外面的窗台上聚着一群麻雀,喳喳叫着。屋内的这一只更加焦虑急切,几乎奋不顾身地往玻璃上扑。父亲将它向隙开的半扇窗上赶,它却以为受到威胁,越是躲开,一时上满屋沸腾,气氛十分紧张。等南昌来到,那麻雀已有些虚弱,并且晕头转向。南昌拿起衣帽架上父亲的帽子,一下子将它兜住,直接送出窗外,窗内窗外都安静下来。父子二人喘息未定地站了一会,好,父亲说了一声,坐回沙发里。南昌在椅上坐下,拿起一张报纸,将父亲的视线隔开。现在,他们时常这么坐着,南昌不再去休息室,休息室就像个伤心地,他只能呆在病房。房间很小,怎么坐都难避免和父亲相对,于是,或者是他,或者是父亲,只能看报纸。真是窘啊!甚至连父亲都不那么自然了。他们这一对父子,剑拔弩张的时候反是自然的,略一亲近却感尴尬。父子间的亲qíng就是这么一件难办的事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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