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_王安忆【完结】(70)

阅读记录


    接父亲出院的还是南昌,谁让他没事呢?前一日,大姐已经收拾好东西,带回去一部分,余下的装在一个网兜。南昌帮父亲在棉袄外面套上大衣,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出有暖气的小楼,一阵料峭,父亲打了个寒噤。南昌不得不靠拢过去,将他的围巾系紧,又替他竖起大衣领子。有一瞬,他们脸对脸的,几乎可嗅到对方的呼吸,但很快又分开了,依然一前一后走出院落,来到马路上。父亲乘上三轮车在前,南昌骑自行车在后。天已入冬,即便地处江南,景象也肃杀起来。平常日子的上午,马路上人很少,很安静,听得见三轮车和自行车各自的辐条声,咝咝作响。到家,家里也安静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套中型公寓显得很空廓。南昌将父亲送去他的房间,门一推开,满地的阳光,八哥说了声“你好”。父亲忽流露出一些激动的样子,止不住地有了笑意。南昌看她父亲对家的依恋,尽管是这么个残破的痛楚的家,儿女都隔着心。南昌退到厨房烧水,奇怪地鼻酸着。这一阵子,他变得软弱了,容易伤感。这一个白天,就在这戚然的平静中度过。晚饭后,两个妹妹又去学校,参加毛主席最新指示下达的庆祝游行。他和父亲依然各回各房间。大姐在厨房熬猪油,油香弥漫。不时地,大姐将炸好的猪油渣送到他们的房问,给他们吃。苏脆的油渣,洒了些细盐,入口喷香。游行队伍在窗下经过,一阵急密的锣鼓点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听不见了。两个妹妹回来,家里人都已熄灯睡了。

    第二天一早,南昌还没起chuáng,就有人敲门。他钻出被窝,很láng狈地趿了鞋开门,眼神迷茫地看着门口的人。来人是小兔子。小兔子挤进门,说:听没听见最新指示?他这才看出小兔子严肃的表qíng,感到了不寻常。他清醒过来,摇摇头。是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小兔子说。南昌“嗯”了一声,还在懵懂中。小兔子向他bī近道:你知道吗?我们可能都要去农村,全国的青年都要去农村!南昌又“哦”了一声。小兔子再向他bī了两步:他们不需要我们了!南昌退回到自己房间,从椅背上抓起农裤往身上套着,一时间,只听见小兔子的声音清脆又急骤地从耳边掠过。他意识到,有一件大事qíng要来了,什么事qíng呢?小兔子不间断地说着话,表qíng变得愤怒,他说:放逐,你知道吗?这是一种放逐!他们利用我们打开局面,现在我们的作用完成了,于是,放逐出城市!南昌的头脑被催促得飞快运作起来,他想:他们是谁?我们又是谁?小兔子还在说,一边说,一边在南昌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南昌的思想清晰了,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他已经离开政治生活很久,。他很抱歉他不能和小兔子同等程度地激愤,他甚至有一些儿高兴,似乎,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生活中有一个改变来临,现在,这个改变来到了。他突然加快了动作,套上袜子,登上皮靴,去浴室里撒尿,洗脸,刷牙。小兔子一直跟着他,走过父亲房间时,父亲拉开门往外看了一眼,两个年轻人已经走过去了。南昌从门厅的饭桌上抓起一个凉了的烧饼,和小兔子一起出了门。转眼间,两人的自行车已经骑在街上了。沿马路的宣传栏果然张起了新写的语录,店铺上方也拉开新横幅: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他们两人都是在毕业分配中延宕下来的,本来是在留城和下乡的两可之间,现在,也许就要像小兔子预计的那样,去农村了。他们去找七月,七月在中专技术学校,正很放心地等待分他进某一家工厂,但现在形势变化了。转眼间,他们三个人骑在马路上了,忽就感到茫然,再去找谁呢?同伴们,有的已经在工厂上班,有的去了农村——邪多半出自理想,而不是像他们,无可选择。他们三个人在马路上盘桓一阵,然后分手,各自去了各自的学校。南昌想不起去学校是多久前的事qíng了,往学校的路又熟悉又陌生。渐出市区,路边偶有一片农田,现已收割,田里盘结着庄稼的残枝断藤。有郊县的班车从身后上来,蒙着一层浮土,驶向前去。在田野的更深处,传过来柴灶的烟味和牲畜的粪味。很快,学校的围墙出现了。这才蓦然想起,那些个孤军驻守的夜晚,大姐将他从chuáng上叫起,走出学校,之后,他冉没回去过。怪不得他心里有些生怯呢!他已经看得见校门了,也拉了新横幅,写了新字样。骑进去,校园里的拉线广播嗡嗡响着,播着歌曲。校园里竟有些熙攘,多是一些小孩子,在他看起来,还是小学生,却已是他的校友。臂上也戴着红卫兵袖章,宣传栏里贴着红卫兵战报,从署名看,有排,连,营,团的梯级编制,好比一支编外的部队。“红卫兵”组织显然纳入了体制,与当年他们的造反军xing质完全不同了。走过cao场,听新生们说话,许多是郊县口音,因是划地块就近入学,所以就多是郊区的孩子。南昌有些怅然,但也有一种轻松,许多难堪的记忆就此可以消退了。他进了教学楼,果见走廊上簇拥着人,都是还未分配走的三届毕业生。与那些在读生相比,就已是成人的样子了。人丛中是一个穿蓝棉大衣,身材魁梧的男人,人称何师傅,他至多比他们年长三五岁,但因已经走上社会,简直就是长一辈的人了。他微笑着听人们发问,并不回答,只是抽烟。他抽烟的方式很怪,当一支将抽完时,就接上另一支,一支连一支,从不间断,也没有烟蒂。能看出烟瘾很大,手指和牙fèng都让炯油染得蜡huáng。这是他们学校的工宣队师傅,来自一家大型机器厂。上课铃响了,学生们涌进各自的教室,沓沓的脚步在楼道与楼梯轰响一阵,第二遍铃响时,便安静下来。南昌不由恍惚,似乎回到了过去的读书的时光,但坐在教室里的人不再是他们。此时,他们这一伙在走廊上站着,显得很过时。何师傅的笑容分明带着宽容的意思,他很耐心地忍受着他们的聒噪,有时候会说一句:一切按毛主席指示办!或者背一句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这么样说话本来是教条,而且古怪的,但因他的权力身份,却有了特别的含意,挺骇人的。人们不南安静下来,期待他透露更多的信息,等了一时,他果然又说了一句:“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句引用的语录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南昌注意地看那何师傅一眼,在愚顽的眼神之下看出一股蛮霸之气,不可一世。他从这张平塌的脸上,奇怪地看见了自己的从前。曾经,他,他们,也是这样的无视于天下,自以为是时代的先锋。南昌离开人群,下楼推起自行车,向校门口骑去。

    这天晚上,小兔子又来了,随他一同,还有七月。仅隔了一个白天,小兔子的qíng绪已有大转变,从早上的愤慨,一改而为激昂。他的那张清秀的小脸,此时赤红着,好像喝了酒。他说,他们——包括七月,还有一些其他人,计划专成立一个跨学校的战斗队,报名去最艰苦的地方gān革命。什么地方?南昌懵懵地问。兰考!小兔子说。兰考?因为出了一个优秀县委书记焦裕禄,于是全国都知道了这一个贫瘠的县份:盐碱,缺水,沙尘,灾荒,还有质朴的农民。小兔子设想着,要在兰考改良盐碱,引huáng河之水建灌溉系统,还要进行社会调查,研究农村的阶级社会。他在地板上摊开一张全国地图,地图上都找不到“兰考”这地名,只能大约地指出方位:郑州以东,接近山东,沿铁路线的某一个点。七月也很兴奋,说他们这一支战斗队,就起名叫“三五九旅”,要开发新南泥湾,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一个新型的农场平地而起。南昌听着他们说,也兴奋,却没发言,他说不出什么建议,他似乎跟不上他们了。他和他们有了隔阂。下一日,他们再来时,计划已经变成去往内蒙古,旗帜为“乌兰牧骑”,为糙原送去新文化和新文艺。还记得吗?小兔子说,那个芭蕾舞女学员,她也要跟我们去。南昌想起小老大客厅里,那个面无表qíng的女生,踩着足尖鞋为他们表演。他真是与他们相距甚远了。其时,南昌连上一日的那么点兴奋也没了。看着他们说话,竞好似隔岸观火,与己并无任何gān系。小兔子他们的战斗队第三次命名为“西双版纳”,顾名思义,是转向南方,内中却有一个机密,就是寻找缅甸共产党,联合世界革命——南昌为自己难过了,他觉着自己丧失了激qíng,无法和小兔子们一起激动了。而且,他还看出他们这些人之间存在着很大差异,小兔子从来是将革命当节日,他实际是享乐主义的人生观;七月呢,当然要淳朴得多,但对于革命,亦只是瞎起哄;革命中的思想者,比如说陈卓然,他已经转向——南昌禁不住想,他是不是太清醒了,以至于有了暮气。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