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由于叔叔要看看托马斯·曼生活过的地方,他们从汉堡到了吕贝卡,又从吕贝卡去了海边小镇特拉沃明德。这是一个yīn郁的huáng昏,游人们都回家了。风呼啸着,海水显得非常苍凉。他们决定在特拉沃明德过夜,明天一早再驱车赶回汉堡。他们找了一家旅馆,要了两个单人房间。这是一个家庭旅馆,共有三层,底层是客厅,由于天气寒冷,壁炉里生着火,火光映着炉前波斯花样的地毯。他们懒得出去吃饭,就让房东做了些汤,吃了些面包和炸土豆条,然后就坐在炉前地毯上烤火。这里的huáng昏特别长久,暮色总是那么明亮。客人们都去那游乐场玩耍了,房东也不在,客厅里只他们两个。窗外听得见风声和海làng的呼啸声,屋内却很温暖。叔叔忽然想到:我这是在哪里啊!他觉得像是一个梦境,又像是一幅图画。他们随便地扯了些闲话,两人都有些疲倦似的,谈话中的停顿很多。火光映着德国女孩细腻的脸颊,使她的表qíng柔和了许多。她穿了一件粉色的羊毛衫,只着一双白线袜,蜷腿坐在地毯上,背后靠了一个软垫。叔叔看r她一会儿,便要去吻她。在叔叔产生接吻这个念头之前,他们也有类似拥抱这样的行动,所以叔叔才会有接吻这样的念头。而其时,叔叔只是想接吻,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接吻仅仅是开端的仪式,大约连叔叔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再则,叔叔想接吻是出于感qíng难以抑制的冲动,还是一种行为的有意味的选择,这也是连叔叔自己也不便向自己承认的。但是,叔叔这时候确实有了一个接吻的念头,叔叔当时并不这个念头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心里怀着悬念,便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本来是坐在女孩的对面,即壁炉的另一侧,这时候,他便将自己的位置挪了过去,到了女孩的身边。他坐定后,先将手围住女孩的肩膀,如同他有时候所做的那样。女孩没有动,只是注视着火光出神。叔叔看着她垂着一颗红珠子耳环的耳垂,好像是在酝酿胸中的似的,他还看着她鬈曲的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然后,叔叔就用围着她肩膀的手抚过她的脸颊,让她和自己脸对着脸。女孩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与困惑的表qíng,但她立即以坚决的态度挣脱了叔叔的手,并且要站起离去。其实,叔叔本可以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过去。这并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而已,其中并无多么重要的、了不得的内容。可是她的拒绝却使叔叔感到了难堪,几乎无地自容。这一刻里,叔叔甚至后悔了,他想,他是多么愚蠢和冒失啊!同时,一种背水一战的心qíng攫住了他,他想:他反正是丢人了,于是,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抱住了女孩。叔叔的动作由于紧张笨拙而非常生硬,大大地过了火,这使女孩以为面临了极大的危险,她奋力要推开叔叔,却推不开。女孩恐惧万端,却又无比高傲,她大声嚷了起来。qíng急中,她嚷的是德语,叔叔一句也听不懂。到了此时,其实还是有退路的,叔叔可以戏谑地、调侃地、像一个长者对幼者似的,在女孩脸上亲一下,然后放开了她,就完了,事qíng就有收场了。可是,叔叔心里却充满了绝望,他觉着他完蛋了。他好像一个亡命徒似的,什么都不顾了。忽然间,对这女孩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由于这女孩固执地不服从,叔叔竟劈头给了她一巴掌,紧接着,叔叔脸上也挨了狠狠的以牙还牙的一巴掌。女孩用德语说着些什么,他一句不懂。他看见这女孩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高傲的、冷漠的外国人,他们之间丝毫不了解。叔叔不禁困惑地想:他们是怎样走到一处来的呢?女孩趁机抽出了身子,跳在一边,瞪着叔叔。叔叔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已没有恐惧的神qíng,却充满了厌恶和鄙夷的表qíng。叔叔突然破口大骂起来,他不知不觉中骂的全是他曾经生活过的那小镇里的粗话俚语,是那女孩从未学习过的,也是一句不懂。她狐疑地看着叔叔,觉得他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粗鄙的、丑陋的中国人。叔叔使尽最刻毒的咒骂女人的话骂着,骂了个痛快淋漓。那女孩一扭头,跑上了楼梯,将卧室门摔得砰的一声响。叔叔还不饶不休地骂着,他好久没有这样骂人了,骂人的日子已经很远,恍如隔世。这时候,叔叔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他觉着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久的过去,重又变成那个小镇上的倒霉的自bào自弃的叔叔。他骂了好久才住口,站起身客厅,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摸了一罐啤酒,再又回到客厅。他走起路来有些摇晃,酒醉了似的,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跌倒了。他顺势躺在地上,脑后枕着垫子,两条腿伸开着,躺了个“大”字。他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一会儿就喝完了一罐,头便有些昏沉。然后,他非常野蛮地用脚指头揿开了电视,嘈杂的声音顿时充满在安静的房子里,他什么也看不懂,却还哈哈地笑着。他有些装疯似的,心里却很明白,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一无希望了,希望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戳破了,希望原来像个气球一戳就破,希望原来是个纸老虎,不堪一击!这是个无比黑暗的波罗的海的晚上,一个跨国界的波罗的海沿岸的qíng爱故事粉碎了,叔叔的梦幻破灭了。后来,叔叔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过去,当他醒来时,天已黑了,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视已关了,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白发苍苍却雍容华贵的老太太。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叔叔想:她是在赌场里输了钱吗?然后又睡着了。他乏得很厉害,好像几百年没有睡过觉了似的。再一次醒来,他便嗅到了早餐室里飘来咖啡的香味。他这才起身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他的行李和刚到时的那样静静地立在房间中央,阳光照进窗户,他看见了海边沙滩上五颜六色的空着的帐篷。海边空无一人,旅游者还在路上呢!他头痛yù裂,想不起昨晚上发生过什么了。
第十一节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这个可怕的夜晚是用来启醒叔叔,告诉他:他其实是不幸的!可是这夜晚瞬即逝了,没有成功。然而,这毕竟是一个序曲,或者说是引子。在距此不远的日子里,叔叔终究要明白他命运的真实面目了。叔叔明白他命运的真实面目的日子不远了,即将来临了。我已经将这个过程叙述得太久,有些失去耐心,这日子终于要来临啦!这最终的日子也是由一个孩子带来的,但这是一个中国孩子,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大宝。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几乎要把大宝遗忘了。在到此为止的叙述中,大宝总共才现过寥寥几回:一是他的不被叔叔欢迎的出生;二是在叔叔的离婚事件中,他作为一项补偿条件为叔叔勉qiáng接受。等到他第三次出现时,他已是一名青年了。
大宝没有考上大学,叔叔通过熟人给他找了份临时工的活儿gān,说好gān长了可以转正式工。铁矿离省城还有一小时的火车路,矿上有集体宿舍。叔叔这么安排是因为既对大宝尽了责任,大宝也不会妨碍他的生活。大宝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听凭父亲和母亲这样安排他的归宿问题,他不说一句反对的意见。他到了铁矿之后,从不和父亲联络。节假的日子,他也不往省城父亲处去,而是回小镇去看母亲。好像是有意避开父亲,他甚至不到省城搭火车,宁可乘长途车到另一个城市搭车。叔叔也好像有意避开大宝似的,过去有些时候还去铁矿走走,因为他是那边一本文艺杂志的顾问,如今却一次也不去了。渐渐地,他们父子就断了音信,他不知道大宝在那里做什么工作,工作得如何,有无转正的希望,内心也并不想知道,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一切都好,没什么;倘若不那么好,他又能做什么?因此倒不如不知道的好。他也不常和人提起儿子,当叔叔的离婚事件过去之后,人们多半记不起叔叔还有一个叫做大宝的儿子,以为叔叔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做一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已成为时尚,我们中间的某些人,为此而不结婚,不成家,甚至也不工作,只写小说。他们不愿意在现实生活里肩负一点责任,责任使他们沉重,并且有失去自由的危险。而小说这一桩事,既可使他们在模拟中享受起伏跌宕的人生,又不必负责任,可避免伤筋动骨。但叔叔这一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和他们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叔叔并不是像他们那样没有责任心,恰恰是相反,叔叔有着太重的责任心,他将责任这一桩事看得太重要,他将许多是他的或不是他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以致彻底地被责任压倒、击垮。当他退下责任的舞台时,他感到怅然若失,于是,他便需要在一种模拟活动中承担责任,这模拟活动便是小说。因此,叔叔的无牵无挂之中有着一重失败的经验,而我们中的某些人却并。但是,叔叔和我们都没有充分意识到这区别,互相以为是做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找到了知音。所以,在内心里,叔叔是喜欢人们他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的。也因为这样,叔叔就愈加不提儿子大宝,也愈加不想儿子大宝了。大宝在叔叔的生活里又一次销声匿迹,保证了叔叔的自由。叔叔渐渐地,真的把大宝忘了,他似乎真的想不起自己有大宝这一个儿子了。他过着他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写着那些超脱于个人经验之上,俯瞰苍生的小说。有许多女孩以她们纯洁的爱qíng陪伴着叔叔,使叔叔不致彻底的孤单。他平均每年有一个季度的时间在国外度过,有此喧腾的生活做背景,写作的寂寞便电释解了许多。可是,就在这时候,在叔叔已经形成他崭新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在叔叔于他新型的生活方式中已找到节奏并适应的时候,在叔叔以为万事如意、高枕无忧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