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得了肝炎,被矿山解除了临时工合同。他并没有告诉父亲,自己扛了铺盖回了母亲那里。叔叔是从大宝母亲的来信中得知这事的,他接信后就寄了一笔钱去,说给大宝养病,然后就再没有信来,叔叔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再没别的事了。他一点没有去想,大宝的病好了之后的事qíng.或者是大宝的病好不了之后的事qíng。大约是半年之后,大宝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门前了。当叔叔看到这一个瘦弱的,脸色gān枯,神qíng委顿的青年站在他门前时,竟没有很快认出他来。他想:这是哪里来的文学青年呢?文学青年是叔叔这些年里所触的唯一类型的青年。这类青年总是以学生和读者以及崇拜者的面目出现在叔叔的生活里,使叔叔以为所有的青年都很爱戴他。他看见一个青年站在门前,刚想问他从哪里来,那青年却递上来一封信。他认出了他前妻的弟弟的字迹,也就是他昔日的学生的字迹,凡是叔叔前妻的信,都是由他代笔的。他这才认出了大宝,脑子里却恍恍的,好像做梦似的。但是,有一个感觉则从这时便平地而起,伴随着以后的日子,这是一种不吉祥的感觉,一种灾祸的预感,这预感告诉他:他的好日子已经过到头了。他接过了信,嘴里却反复地说:“进来,进来,进来。”大宝经他反复邀请,才迟疑地举步。然后他又说:“坐,坐,坐。”大宝也是经反复邀请,才将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然后慢慢地动头看父亲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到父亲的家,父亲的家看上去有点古怪,有一半东西是他看不懂的,那都是父亲从国外带来的日用品或者摆设。比如像大棒槌似的日本木头娃娃;比如没有写钟点的挂钟。父亲chuáng上用的被褥不知怎么是粉红的,枕头、chuáng单都缀有半尺长的花边,看上花团锦簇,好像新嫁娘的chuáng。大宝对了那chuáng看了很久。后来大宝对他父亲的仇恨,其实都是从这一刻里由这张chuáng引起的。这一年,大宝已经二十一岁了,在矿上做工时,耳朵里常听迸一些关于男女间qíng事的粗话。所以,这时候,他心里想:父亲在这样的chuáng上做什么呢?这时候,叔叔已经读完了信,他反复将这信读了两遍,才明白信里的意思,这意思是:大宝的病已好了一大半,让他回到父亲处再养养,同时,也帮大宝再找个省力的工作,因得过这场病后,做工是做不动了。叔叔将信搁在桌上,他感到头很痛,这是比他平时起chuáng时间提早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他用两个大拇指按摩着太阳xué,按摩了很长时间。等他放下胳膊时,了大宝迅速逃开的眼睛。这使他产生一丝不快的心qíng,他觉得大宝在窥伺他。他还看出了大宝有一种委琐的神qíng。他就像大宝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又一次想到:这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然后,他对大宝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先洗个澡,我们去吃早饭。大宝听见洗澡间里响起了水声,这水声不知怎么会使他产生一些猥亵的联想,他想:为什么要早上洗澡呢?
关于叔叔和大宝见面的qíng节,是由我根据后来发生的事qíng,想像而成的。后来发生的事qíng提供了很大的像的余地,足够很多人编很多故事。我的故事马上就要接近最重要,也是最的段落,所有的准备都按我预先的布置做好了。这故事看起来不像是叔叔的故事,倒像是我策划的一个yīn谋,这个yīn谋就是叔叔的命运的真实面目。叔叔走出了很远,最终却还是堕入了他命运的的陷阱。为了逃避厄运的yīn影,叔叔做了那么多的努力。所有的人,包括叔叔自己,都以为叔叔是个幸运的人。命运为了模糊叔叔的视觉听觉,造成误会,不惜给予了叔叔那么多年的幸运。这样做又好像是蓄意要在叔叔最不防备、最最大意、最最歌舞升平的时候,给予致命的一击。那么多的幸运,不过是苟且偷欢,不过是一段cha曲。可这一段cha曲是多么激动人心,令人鼓舞,使人陶醉。最近的哲学要我们相信瞬间的意义,告诉我们历史由瞬间组成,每一个瞬间都是真实的,我们只需尽qíng享受这片刻的快乐和含义。可是叔叔这一代人已将瞬间与瞬间连成因果的锁链,拆链子的工作是应由另一代人来完成的。叔叔已无法面对独立的瞬间,叔叔的不幸的瞬间有着巨大的覆盖力,它将所有快乐的瞬间覆盖。因为不幸的瞬间是命运,是宿命,是逻辑;而幸运的瞬间是沙上的城堡,是海市蜃楼,是逻辑里美丽的歧义。叔叔终于说:原先我以为自己是幸运者,如今却发现不是。不是的这一天我们马上就要接近了,但我们还需耐心,其间还有一些源于想像和推理的细节。这是我们编故事的人最容易激动又最容易xing急的时候了。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的,这一日qíng景陡地回到眼前,我重又经历了心如刀绞的日子。这痛楚使我体验到了叔叔的痛楚,叔叔的故事从我的故事上历历地走过,使我的个人qíng感的无聊的故事有r意义,这就是我们讲故事的人通常所要做的。
现在,我故事使用材料的选择范围越来越窄,许多种可能和机会都排除了。故事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它自己已具备了发展的动力,不允许任何犹豫不定和模棱两可,它只有一种选择了,无论对与错,它已别无选择。
现在,大宝和叔叔坐在了一家新开的餐馆里喝广式早茶了。叔叔总是对大宝说“请”啊“请”的,使得大宝拘束不安,每样点心,只略动动筷子便停下了。叔叔想到他的肝病还没有全好,也就不硬劝了。吃到快结束的时候,叔叔问大宝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大宝低了一会儿头,才说:就按母亲信上说的办。叔叔又问,大宝自己的意思是想做个什么工作呢?大宝先不说,后来经不起叔叔再三问,才说:要能到父亲单位里谋个坐机关的事就好了。这回他虽然没提母亲的名义,叔叔却听出这明显是他母亲教导的口吻,就说:本机关是不好说了,这样的单位,连大学毕业生都难进来啊!不料大宝却紧接着说:大学毕业算得上什么?像父亲这样的身份,一旦开口人家万难回绝的。大宝的话使叔叔很吃惊,他没想到表面木讷委顿的儿子有这样敏捷的应对,说话又很世故。更使他意外的是,儿子虽说多年不照面,看来对他却还是相当注意的,叔叔心里像梗了一件东西,很不舒服。停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正是这样,自己就不能轻易开口而使别人为难了。这一回,大宝没再说什么,可是叔叔却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相信什么的表qíng。然后他就叫小姐过来结账,说:走吧。走出餐厅,他把钥匙jiāo给儿子,说他要去单位开会,请大宝自己回家去休息吧!父子二人在街上分了手,各自朝各自的地方走去。这天上午,叔叔到单位的时候,人们刚刚来上班。见他来,纷纷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qíng。因为他平时是不来机关的,甚至有的领工资的日子,他也不来,而是在下一个领工资的日子里,一起领走。他的信件在传达室里专门放一个格子,直到放满,便用尼龙纸绳捆扎一下,请人骑车送到他家。所以,这时候叔叔突然到了机关,人们就很新鲜。叔叔坐在那里和大家聊了一会儿天,就说要走,他没有告诉别人关于他儿子的事qíng。他到传达室将自己的信件领走,然后就到了街上。他先在街上很自信地走了一会儿,接着就犹豫起来,他想不出他应当去什么地方。有一时,他恼怒地想到:儿子把他从自己家里赶出来了,他倒变得无家可归了。然后,他就往我们的一个朋友家中来了。应当说,这朋友见叔叔突然上门是很奇怪的。因为平时都是我们上叔叔家去,如要上我们这些人家里来,一定是事先邀请的。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事吗?叔叔被他问得有些难堪,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微笑着说:没事就不能吗?我们那位朋友这时刚从被窝里爬出来,邋邋遢遢的很láng狈。房间里没开窗,一股烟味和脚汗味,十分难闻。叔叔只得坐在满地烟蒂当中的一张破椅子上,等待他到洗手间梳洗。他一个人坐在这乱糟糟的房间里,心里感到非常委屈,他想:一觉醒来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等那朋友从洗手间,叔叔就说:咱们上谁谁家去吧。这也是我们中间的一个朋友。于是,叔叔就坐在那孩子的自行车后架上,去另一个朋友家。就这样,一共召集起有男男女女的五个人,时间已到中午了,叔叔就提议去吃火锅。我们这一行人是打家劫舍惯了的,听有人要请客,一个个都很踊跃。到了餐厅,叔叔对大家说:你们点菜,我去一下厕所。其实叔叔并没有去厕所,而是悄悄去打了个电话,告诉大宝他的会半天开不完,下午还要接着开,中午不回家吃饭;他呢,可以到楼下街口铺子里吃,也可以自己做着吃,冰箱里有jī蛋、面包什么的。电话里只听大宝嗯了一声,就挂了。这顿午饭,我们直吃到下午三点,我们谈论的话题主要是艺术的形式的问题,我们的谈论一直横跨了从文艺复兴至今天的五六个世纪。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叔叔的表qíng有什么特异之处。他和平时一样地吃,一样地喝,一样地发表具有总结意义的观点,当我们yù罢不能的时候,也如往常那样,提出见好就收,大家便起身散席。就在出餐厅的路上,叔叔却又提议去谁家喝咖啡。过后,我们回想这天,才发现叔叔确是没有地方可去的样子,和平日里谁想留他谁也留不住的qíng况判若两人。这天,我们就到了我们中间某一个住房比较宽敞的朋友家中,冲了咖啡,还去买了烧jī大肠什么的,一聊聊到了晚上十一点。这是非常痛快的一天,过后,谁也记不得事qíng是怎么发起的.我们只有经过慢慢的回忆,调查,才想起事qíng的起源。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叔叔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打起了响亮的鼾。主人给他盖了一条毛毯,依然大声聊我们的,却并没有把叔叔吵醒。他这一觉直睡到了六点,天已黑了,因为这是一个昼短的冬日。叔叔躺在人家的破沙发上,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有一会儿心里非常静谧。房间里烟雾腾腾,暖意融融,争吵声此起彼伏。叔叔静静地看着我们,觉得这一个时刻又和平又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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