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刀从桌子上拔起来,cha入刀鞘,刀便又在他腰间了。他戴好帽子,站起身,说:“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再也不会了。”这时,他的嗓子里有了真qíng实感的味道,“这以前,我一事无成,现在,这把刀子会决定我的一切。你舅舅说得对,它不是无缘无故到这世上来的。宝刀从来配英雄。可我不是。宝物不会给配不上它的人带来好运气。但还是让它跟着我吧。”当然,我没有说,让我们把刀子还回去吧。因为这把刀子和别的刀子不一样,我们不是从哪一个人手中得到,而是从一个奇迹中得到的。我们在一个特别的qíng景中经历了奇迹,回到生活中,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连好人和坏人之间截然的界限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把人变成英雄了。
这把刀子又会在世上有怎样的作为呢?我只看到,它两次把刘晋藏的手划伤。在过去,宝刀不会伤害主人,只会成全主人,塑造主人。
分手时,我对他说:“你还是把它出手吧,它自己会找到真正的主人。”刘晋藏说:“出手到什么地方,除非是倒到波黑去,卖给塞尔维亚人,才能造就英雄。”我想,那里的人也早用现代武器武装起来,而不用这样的刀了。但我没有说。在那个茶馆里,我们俩紧紧拥抱一下,刘晋藏又在我耳边说:“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吧。”“为什么?”“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于是,我们俩在最后分手时,真正成了好朋友。他走出几步,又回来,告诉我,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到一个大地方去,把宝刀出手给一个真正的能出大价钱的收藏家。他说:“才来时,我说搞项目是谎话,但这回,宝刀一出手,我们俩就搞一个项目,一个实体,再不要过过了今天不知明天什么样子的日子了。”
第十二章
我没有再拿刀去跟卓玛睡觉。
当我觉得身上没有了烟花女人味道后,便去庙里看喇嘛舅舅。他告诉我,不愿永远寄住在别人的庙子里,已经做好出门云游的准备,只等选一个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处云游了。舅舅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听了我的话,他的眼里出现了悠远缥缈的神qíng,说恶龙已经降服,现在,该他出去寻找灵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韩月分手的事告诉他,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说:“韩月来看过我,说她也想离开这里,回家乡去。”舅舅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懂得爱就去爱了。就只能是这个结果了。只能是这个结果。”舅舅是三天后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边糙丛和树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脸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舅舅和他的毛驴转过山口时,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这qíng景使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轻松了。从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个人把许久不唱的家乡民歌都哼了一遍。
过了几天,韩月来了电话,约我中午在车站见面。
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去了。她正站在车站门口等我,身边放着的,还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说想来想去,只有我能代表这么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还要半个小时车才开,我要了两杯咖啡。我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走。”“谢谢你。但我看你也该离开这里。”她说,“我这辈子犯了不少错误,但还来得及gān点事qíng。你也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以我现在的心境,事业啊,爱qíng啊,听起来都有些渺茫,或者说非常渺茫。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连每天顺着山谷chuī来的风,方向与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不,午后刚过一点,风就从西北边的山口chuī来了。作为这股定时风前驱的,总是几股不大的旋风。旋风威武地在街上行进,把纸屑和尘土绞起来,四处挥洒。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时候,开车铃声响了。她掏出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要我把离婚证办了。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还有权决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经上车了,面孔在脏污的车窗后面模模糊糊。午后定时而起的风卷起大片尘土,把远去的车子遮住了。这是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城,河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山坡上的树木波làng般起伏,但城里的街道上,却像沙漠一样飞扬着尘土。尘土遮住了视线,使我看不见远去的长途汽车,看不见正在消逝的过去的生命。尘土飞进眼里,我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风又准时停了。
面前的咖啡扑满了尘土,我把两杯苦涩的被玷污的饮料留在那里,走出了车站。
就在这会儿,我体会到一个像韩月那样从大地方来的人,第一次走出这车站是个什么样的心qíng了。眼前,那么大的风也没有打扫gān净的街道躺在qiáng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晦暗金属的明亮光芒,同时也一览无余地显示出了这个小城的全部格局,让人产生无处可去的感觉。
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城,让人无法爱上我的家乡。
舅舅走了,韩月走了,刘晋藏也走了,虽然他们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到个更有活力,到个街上没有这么肮脏的地方。当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要等到韩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办了离婚证,给她寄去,还给她自由才走。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带着这些念头直接去单位。科长在我名下画了一个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个科室里的人就再没有什么事可gān。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识到这是周末了,我却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无事可gān。我便把刀子们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收藏家的快乐。我又到河边公园,从跟我睡过觉的卓玛手里把那把刀也赎回来了,我花了整整两千块钱。
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曾经的韩月。她在梦里对我说,过去的旧qíng人叫她再次心动,并不是因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围男人都没有的狂热与活力。
为了这个,我也要再等上几天,才去办离婚手续,或许,她还会在梦里告诉我点什么。
刘晋藏还没有来电话,而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确认将是终生的朋友时,他说了,卖刀的事qíng有了眉目,就要给我来电话。打开电视,正在说严打的深入开展。我突然觉得这斗争和刘晋藏会有所联系,并开始为他担心了。
这时,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门上。
他说:“我终于找到父亲了。”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父亲是铁匠,我在你们村子里找到了他!”天哪!想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少事qíng吧!我喜欢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无聊日子上的沉闷!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里,我才知道,铁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铁匠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但却不能开口讲话了。我告诉铁匠,儿子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铁匠笑了。他的ròu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就这样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