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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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这天,那人来了,由端丽婆婆的一个亲戚陪同。小伙子长得不错,身高体阔,一双眼睛虎虎有神。头发三七开分得很整齐,青年装的上口袋里cha了三杆钢笔。正巧是星期天,端丽想方设法弄了一桌小菜待客。

    婆婆对小伙子还满意,公公只轻轻地说了声“粗坯”,也没发表不同意见,文耀和端丽自然也不能有意见。只是端丽总有点觉得那人生相不太厚道。文影自己倒挺喜欢,jīng神好了许多,而话又比往日多了数倍。人家不知道内qíng,只当是生xing如此,活泼而已。只有自己家的人暗暗担心,怕她发病。而实际上,这终是瞒不过去的,但此时此刻,谁都不那么想,一门心思地自欺欺人。

    中午吃饭了,因为来客是乡下人,也就不必讲究。公公没有陪客,倒是多多等三个孩子一本正经地坐去三个座。端丽在厨房里炒菜上桌,正忙着,忽见三个孩子冲进厨房,把门关上就憋不住地笑了起来。多多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咪咪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发什么人来疯!没有规矩。”端丽斥责道。

    “妈妈,那人的吃相真好玩。”多多忍住笑报告。

    “怎么好玩?”端丽好奇起来。

    “就象前世没有吃过似的。”多多说。

    “他一边吃,一边眼睛瞪这么大,在菜碗上看来看去。”来来学着。多多和咪咪又笑瘫了,蹲在地上。端丽也笑了,可笑过之后,心里却酸酸的,很为文影难过。

    吃过饭,婆婆打发文影去睡觉,对客人抱歉道:“这孩子身体不好,不能太吃力了。”然后,向端丽使了个眼色,端丽会意地把孩子们赶出去。她知道婆婆要和客人正式谈判了,自己也识相地走出去带上门,可婆婆叫道:

    “端丽,你也来坐坐吧。”

    她走进房间,见婆婆的表qíng有点张惶,知道她是怯场了,这事少不了又落在自己身上了。端丽心里也是一阵为难,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她故作镇静地泡来两杯茶,心里紧张地思忖着。

    “阿娘,吃茶。”她把茶端过去。

    “噢,嘿,罪过,罪过!”那老太太连声客气着。

    “弟弟,吃茶。”端丽坐下,聊天似的说,“乡下年成还好吗?”

    “一个工一元两角。”小会计报账道。

    “那就很好了。文影cha队那山里,一个工只值四五角,她又做不了一个工。”

    “太穷了,太穷了!”老太太说。

    “所以心里不开心呀!身体也不好了。心qíng是很影响身体的。”

    “自然,自然。”

    “张文影到底生的什么病?”那年轻人发问了。

    端丽和婆婆不由得jiāo换了一个眼色,停了一停,说:“她这个病也不算什么病,只要开心就象没有病。就怕生气、伤心,就要发作了。”

    “发作起来什么样呢?是癫痫吗?”他刨根问底。

    “不是癫痫,不是癫痫。发作起来不过是闷声不响,或者哭哭,或者笑笑。”

    年轻人和老太太jiāo换了一个眼色,不再问了,神色却黯淡了许多。

    端丽扯开了话题:“你们一个大队多少人家?”

    “总有百十来户。”他敷衍。

    “主要种点什么东西?”

    “稻哇。”

    气氛冷了许多。这么又坐了一会儿,婆婆起身出去找咪咪买点心,端丽也起身去拿热水瓶来斟茶。当她拿着热水瓶走到门口,听屋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这种病结了婚就会好的。”那老太太在劝小伙子。

    “我又不是一帖药。”小伙子闷闷不乐地说。

    “她毛病好了,有你的福享了。张家是什么人家,你知道?”

    “现在还有什么?不都靠劳动吃饭。”

    “你年纪轻,不懂。有句老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端丽的心冰凉冰凉,站在门口怔住了。

    “端丽,做啥?”婆婆过来了,奇怪地瞅着她。

    “姆妈,你来。”端丽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拉住婆婆的手,走到厨房,关上了门。

    “啥事体?”婆婆莫名其妙。

    “这门亲算了吧!嫁过去,对谁也不会有好处。”端丽压低声音急急地说,“且不说结了婚,妹妹的病不一定能好。那里虽是姆妈你的老家,可那么多年不走动,人生地疏,文影在那里举目无亲。万一婆家再有闲言闲语,只怕她的病会加重。再说,人家会好端端一个小伙子,为何要到上海来找媳妇,恐怕也有别的方面的贪图。”接着端丽就把刚才听来的话一一转述了。

    婆婆怔怔的,过了一会儿,眼泪下来了:“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姆妈,你听我一句话,我和文影虽不是亲姐妹,但我绝不会为她坏的。她的病不能再耽误了,要看病。”端丽恳切地说。

    婆婆哭着:“我老了,也有些糊涂了。这事全靠你了。虽说你只是个媳妇,可比我儿子还qiáng。爹爹昨天还夸你呢!”

    这次是正式的权力下放。端丽立即行动起来,带文影去看了病,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可是病chuáng很紧张,去家等医院的通知吧!端丽又设法托人找关系。她如今工作了,有了新的社会关系。工场间的阿姨虽粗鲁,却很热心,热心中掺了点好奇,因此促进了热心。七转八转,居然和jīng神病院住院处的护士长联系上了。十一月时,终于得到了一张chuáng位。

    端丽送文影住院去了。

    女病房是一间很大的房间,足有二三十个chuáng位,一个个身穿白衣服的病人,坐在各自的chuáng上,神态各异。有的极其冷淡,有的十分粗鲁,有的兴奋地动个不停,有的懒懒的昏昏yù睡,还有一个象幽灵似的从这头飘到那头,从那头dàng到这头。文影沉默着,沉默中含着恐惧。她紧紧地依着嫂嫂,象个孩子似的需要保护。端丽搀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着,实际上也是安慰着自己:

    “这里倒蛮静的。好好休息,什么也别管。下午,我和姆妈就来看你。”

    文影听话地点点头。

    办好了住院手续,听护士jiāo待了探病的规章制度,服侍文影换了衣服。白色的,染有几块huáng色药渍的病员服罩在文影消瘦的身体上,象套了一只口袋,把人都显小了。文影好象一下子小了十岁,脸色苍白,眼神怯怯的,每一转眸都象是在寻求保护。她又好象突然苍老了十岁,眼角、额头有了细细的皱纹。背有些佝偻,走路行动透出迟钝、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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