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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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丽走的时候,让她躺着别动,可她不声不响,仍然站起身,默默地跟在嫂嫂身后,走到门边。端丽回过头:

    “进去吧!”

    文影不说话,倚着门,凄楚地看着嫂嫂走下楼梯。在这一瞬间,端丽几乎对自己的做法动摇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在这里,她感到每个人都是jīng神病,而独独自己的小姑不是。她了解小姑发病的原委,她认为小姑的发病是合理的,她是极清醒极正常的,她不该和这些反常的人在一起。她这么认为,更加觉得把送进去是桩错误了。

    下午,婆婆去看了文影,回来就哭。以后,每个人去看望回来都唉声叹气的,言语之间,不免有些责备端丽心狠手辣,似乎她把妹妹送入了地狱。端丽压力很重,而且有些负气。于是更加觉得对文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责任压得她很疲倦,很紧张,却也使她jīng神大振。

    她从来没对谁负过什么责任。自己生下那三个孩子,如果生病,她只需向奶妈问罪,自己心灵是没有一点负担的。这会儿,却要为文影及其全家负责任了,她觉得这是个很沉重的负担。

    她几乎每天下班跑医院,看望文影,向医生询问qíng况,多挣点钱为文影买营养品。她请金花阿姨又找了一个孩子带。这个孩子,基本上由多多负责。

    这当儿,文光回来了,是探亲。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他又去信续了半个月假。一个月过去了,他又续假。这么拖了三个月,他gān脆连续假都免了,毫无走的打算。每日里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和cha队前一样,百无聊赖,闷闷不乐,进进出出没有一点声响,只多了一个抽烟的习惯。他回来不走,本在端丽意料之中,可暗地里又希望他不至于那么糟糕。这会儿,是真正认定他没出息,从心里可怜他又瞧不起他。

    这么过到了七三年,忽然下来一个文件:凡有医院证明有病的或独养子女,均可办理回沪手续。端丽行动起来,到处奔波,为文影办理病退。她的病已是人所共知的事qíng,手续办得十分顺利,只是最后还须去一次江西。

    “让二弟去吧!他在家横竖没事,并且又是出过门的人,总有数些。”文耀提议。

    “我?不行,江西话我听不懂,如何打jiāo道。”文光很客气,似乎除他以外,其他人都懂江西话似的,“还是哥哥去,哥哥年龄大,有社会经验。”

    “我要上班呢!”

    “请假嘛。你们研究所是事业单位,请事假又不扣工资。”

    “扣工资倒好办了。正因为不扣才要自觉呢!”文耀顿时有了觉悟,“弟弟去嘛,你没事,譬如去旅游。”

    “我和乡下人打不来jiāo道,弄不好就把事qíng办糟了。”

    兄弟俩推来推去,婆婆火了:

    “反正,这是你们两个哥哥的事。总不成让你们六十多岁的爹爹跑到荒山野地去!”

    “哥哥去,去嘛算了!”

    “弟弟去,弟弟去,弟弟去了!”

    端丽又好气又好笑,看不下去了,说:“看来,只有我去了。”

    “你一个女人家,跑外码头,能行吗?”婆婆犹豫着。

    端丽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总要有个人去吧!”

    最后,还是端丽出马,去了十天,回来了。带来了户口、粮油等关系,还把文影的箱子衣物带了回来。另外,她把文影没用完的糙纸、肥皂、毛巾、牙膏和不易携带的热水瓶、钢jīng锅、火油炉,在当地处理了。变卖来的钱,正好抵偿了来回路费,还剩两块三角。

    回到家,大家都很欢喜。婆婆告诉她,文影的病qíng有了好转,就怕复发。医生说,再巩固一段时间便可以出院了。端丽一阵轻松,腿却软了,不由瘫坐下来。一家人惊慌地围住她,问她怎么了。她疲倦而幸福地笑着,噙着眼泪喃喃地说:

    “总算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第七章

    七

    三年的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了,回过头看看,又好似只有一眨眼功夫。公公婆婆老了一些;端丽转正了;文影作为病退知青分在街道幼儿园做老师;来来中学毕业分在隔壁弄堂口小烟纸店站柜台;咪咪升了中学;多多终于赖下来,进了街道一爿做洋娃娃的生产组,jiāo了一个男朋友,人品模样都好,出身工人阶级。虽总难免有屈就之感,但想到多多的孩子可不必从此再戴资产阶级帽子,也就心安了。独有文耀、文光两兄弟,依然如旧,一个在家里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发发呆,不想前也不想后,得过且过;另一个省心省力地捧着国家铁饭碗,碗里饭不多也没少,六十元,倒是一点没有显老。

    到了1976年底,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反映到张家的,首先是知识青年的回沪,文光立即抖擞起来,跑回黑龙江,把户口办了回来。然后,政策落实了,退回了抄家物资,实际上只是幸存的一小部份,十年里停发的定息和工资补发了,存折还了,三楼的房间启封了,楼下那两户,也受到了房管处的催促。他们趁机向房管处提出条件,当房管处给予满足时,那条件忽又提高了,水涨船高,不知何时能解决。这是他们改善自己居住条件的最难得的机会,确实不能轻易放过。而张家惨淡十年能有今天,只认为是天赐洪福,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并不要求百分之一百的偿还。

    一家人,个个欢欣鼓舞,公公婆婆象是年轻了几十年,容光焕发。孙子孙女也是欢天喜地。他们中间除了文耀,都是在最低级的小集体单位,看不到前景,加工资轮不上,找对象也难排上号。如今,就是不工作也能过的舒舒服服,十年的艰辛终于得到了补偿。

    父亲拿到了十年qiáng制储蓄起来的一大笔钱,豁达地说:“我老了,钱是带不到棺材里去的。”他将钱分给了每个子女一份。另外,又给了端丽一份。他说:

    “端丽在这十年里,很辛苦。这个家全靠她撑持着。在文光、文影身上花的心血是不可用钱计算的。”

    “爹爹,我不要!”端丽说。这半年来的迅疾变化,使她觉得象在做梦。如今,这一厚沓钞票放在面前,日光灯下,票面上每一道细巧的花纹都清清楚楚,她才感到真切。然而,这么厚的一沓拾元票面的钞票,又叫她有点莫名其妙地骇怕,“十年里兵荒马乱,我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并没有做什么。我不能拿这钱。况且孩子都大了,我也有了工作,我们不缺钱用。”

    “爹爹既然已经讲了,你就不要客气了。”婆婆说。

    端丽还想推辞,却感觉到文耀在轻轻地踢她的脚,又把话咽了下去。可心里却定了主意,决不收那钱,她认为多拿了钱会难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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