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们赶着羊群下山。
外公泽尕尔甲坐在井泉边上。这个习医的老和尚好像在专注地眺望西方的绚丽晚霞,又好像在注视脚前泉井中翻起的珍珠般的泡沫,以及那只浮在水上的洁净自然的桦皮水瓢。泽尕尔甲半僧半巫,声称常从一些聪敏动物那里获得灵验的医术。他声言他拿手的去掉眼球上白翳的方法,就是从蛇受到启发的,后来又说是得自一只不能唱歌的画眉。他对我说:“孙子,过来过来。”
我不qíng愿挨近他,怕嗅到他身上gān燥皮肤的味道和朽腐的羊毛织物的味道。这种味道和深山大刹中蛛网和浮尘的味道完全一样。
他鹰爪一样的手揪住我,诡秘地对我说:“我的医术来自一只红狐和一只白狐。”
我想外公已经疯了。
我把手伸到他眼前,说:“看看这是什么?”
他嘿嘿地笑了,嘴里冲出的气息仿佛来自gān旱田野。我想这个老头肯定被拆卸开过,被他那种灵验的医术与奇奇怪怪的思想拆开过。他的内脏一定挂在什么地方风gān了,又重新填进了他的胸腔。我的外公像一尊gān燥洁净的蜡像一样闪闪发光。那天他坐在他擦拭得十分明亮的紫铜便壶上,嘿嘿地笑了。
“你的小小的嫩手才是莲花一样的手掌呐。”
这天,羊子走到外公面前的泉水跟前时,他愤怒地挥杖击打水面,羊群惊异地离开了泉水。他突然一闭眼睛,并像小孩一样张大了嘴巴,哭了,哭声像羊子叫唤。他攥住舅舅的手说:“我看到你们回来了,我梦见了阿来被一只神鹰叼走。梦见你胸前开出了红色花朵。”
舅舅像安抚小孩一样,跪下来连连亲吻外公的额头。
外公哭诉说,他的颈项上生了疔子,痛得钻心。
他想自己治疗,想起药方却忘了咒语,好容易记起咒语时,药方又从脑子里溜掉,从心里溜掉了。
舅舅对我说:“你外公老了。”
我感觉一段曾经饱含水分的木头正在gān枯。后来外公死时,身躯缩得更小了,他的尸体蜷曲起来,勾手曲膝,蜷曲成了婴儿在母腹中的形状。
这个已经死去的老头我们叫他外公。其实他是舅舅父亲的哥哥。和我们的亲外婆没有特别的关系。我要把他写进小说,实在想不起汉语中对他这种长辈是怎么称呼,便问一个汉族同行。
“就叫外公吧。”他想了一阵之后说,说得很没有把握。
外公是个喇嘛。
第五章
外公曾经无数次预言过自己的死亡,但总是不灵验。他只是慢慢地gān枯。他像封存在时间深处的一尊蜡像。脸部肌ròu收缩,拉弯了嘴角,拉弯了眉毛,使他看上去永远满含亲切慈祥的笑意。他坐在堂屋深处。
舅舅出去之前,替他煨好了茶,替他用白色牛尾掸掉身上的东西,外公把那叫做“不是身上东西的东西”。
“可以以为它们是东西,也可以以为它们不是东西。”
外公说。舅舅临出门时,一边倒退出屋一边用另一把黑牛尾拂去地板上的浮尘。舅舅在门口套上长靴,从另一间屋子里放出那群羊子。羊子的四蹄磕碰门前的石阶,它们的犄角轻轻相互碰撞。然后,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纤尘不染的地板上弥漫开羊粪的气息。那种气息gān燥、辛辣。
舅舅的房子一共四间。一间过厅,一间堂屋,一间舅舅的卧房。另一间占了整座房子面积的一半,是那群羊子的集体卧房。羊群和人从同一个大门,同一个过厅进出。过厅的柱子上钉着舅舅打糙的各式镰刀,他穿的靴子,避雨的牛毛披毡以及各种挖贝母的锄头。
外公坐在静谧、幽暗、洁净的堂屋深处,一绺阳光从窗棂上透过来,落在他身上。外公端坐不动,立时把阳光变成一块透明的淡huáng琥珀。他端坐在琥珀中央,仿佛已经置身其中千年万年。他的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转经筒;里面储藏着一些该念而没有念完的经卷。经筒旁边贴着一幅毛主席和各族儿童在一起的画像。毛主席光彩照人,儿童们的鲜艳小脸幸福地仰起,这确实像葵花朝阳,跟流行多年的一首颂歌中唱的一模一样。外公要我把画像下面的诗句大意翻译给他听了,他执笔写出藏文。然后,他翻出多年不用的沉重的水晶石眼镜架上鼻梁,净了手,焚了柏香,把那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在画像下沿。后来有jīng通藏文的人看了,说是格律严谨,用词也十分古雅。
这件事qíng把舅舅吓坏了。
不久前村里一个小伙子,贡波家的仁钦曲波想试试猎枪修理后的团砂程度,用一张旧报纸作靶标。后来发现,报纸背面的领袖照片被打得百孔千疮。报告上去,被判处三年徒刑。
舅舅宰了一头羊子。
我,母亲和父亲到舅舅家时,那头被偷杀的生产队的羊子正在滚沸的汤汁中上下沉浮。外公手攥一根细绳,绳子那一头拴在经筒的曲轴上。外公从容自如地翻动手腕,经筒嗡嗡地旋转。那只牛皮空筒中几卷经书便互相磕碰,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外公笑眯眯地说:“你们都坐下,用茶。我在,我在专诵一卷祈祷你们平安的经卷。”
说话时,姨妈、姨父、表姐、表弟都来了。表妇比我大两岁,眼睛从小就长得很美。本来她脸上没有酒窝,一次上树打野刺梨的时候,她从树上掉下来了,括颊肌被树枝刺穿,伤愈后就有了一个酒窝。我们曾问过外公这是什么缘故,他说那树枝想必是浸透了日jīng月华的。
“就是一根洁净的棍子。”
外公越说得简单,我们越觉得他的话幽深神秘。
舅舅从里屋出来了。他剃了头和胡须,披上了一件紫红袈裟。他盘腿坐下,很久都没有说话。火塘上的铜锅里滚汤翻沸,飘出了羊ròu的香气。
“我偷杀了一只羊子,生产队的,人民公社的。”
舅舅说,“我把……”
父亲笑了:“难道还要斯丹巴告诉我们,锅里的羊子不是他的而是集体的。”
“我把我们柯基家的人全部请来了。我要……”
“柯基家的人?”父亲说:“这里哪些人是你们柯基家的,柯基家的只有你和老和尚。你父亲只留下了你这么一根独苗。”mpanel(1);
“你说吧,我要你说个够。我比谁都晓得若巴头人的独子比谁都想发牢骚。要是那件事qíng没有出来,我qíng愿你天天上门骂我,而不qíng愿去坐牢,丢下娃娃们的老外公没人侍奉,让你心里有气出在我妹妹身上。”舅舅的喉咙哽住了,“现在那件事已经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