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_阿来【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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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子事qíng?”母亲问。

    “我写诗写在了毛主席像的衬衣上。我要坐牢去了。”

    外公耳朵很背,他侧耳听着人们说话,听不清楚,又专注地望着说话人的嘴巴,但他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阿来。”外公喊我。

    “他们在说你写的诗呐。”我告诉他。

    “唼?”外公提高了嗓门。

    “说你,”我附在他耳边提高了声音,“说你写了好诗。”我的嘴唇触到了老人的耳朵,这耳轮是冰凉的,缺少一般人耳朵上都有的浅浅的茸毛。外公一身都起了皱纹,独有耳朵变得越来越光滑、透明,带着青铜的色彩,仿佛是塑料娃娃的耳朵。

    外公笑了。

    “我写有关毛主席的诗用词十分漂亮,当然,那诗是人家的意思。一本书上说,诗是我们自己心灵的朋友。”外公像毛驴一样滑稽地动动耳朵,说:“想想谁是自己心灵的好朋友,想想……”外公慢慢闭上双眼,脸上保持着天真烂漫的笑容。

    舅舅说:“他已经疯了,他。”

    大人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们几个娃娃看着外公那副笑弥勒模样忍俊不禁,跟着笑了起来。表姐大笑时,露出两枚雪白尖利的犬齿,那时我十分热爱这两颗犬齿。表弟笑起来却是一副呆头傻脑的样子,可能是缺少尖利雪白闪着珍珠光泽的犬齿的缘故。表弟阿呷还淌口水。我大他一岁,我时常在心里说他不是个gān净的娃娃。我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表示我的成熟,我的大人气。有句藏语俗谚说:穷人比富找比自己更穷的人。这句话也可译成这样:怎么产生富足的感觉?站在更穷的人面前。

    外公又很响地拌了一下嘴唇。说:“我们这里阿来该知道诗是心的朋友。斯丹巴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只不过是小和尚。”外公伸出小拇指,在自己眼前晃动一下,又晃动一下,咳咳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可以听到涌塞在他喉咙中的gān痰在跳dàng,“他背水,砍柴,打扫马厩,可就是没有接近过叫诗的东西。”

    外公又做了一个男人对女人表示轻蔑的极其下流的手势。

    舅舅低下头,说:“看,以前谁见过他这样?老糊涂了,疯了。”

    “这没什么要伤心的,反正老了。”

    “这样他已经享了你不少福了,哥哥,他自己又无儿无女。”

    “我想是这样。”舅舅对我们大家深深地埋下了他那净光的脑袋。

    舅舅的脑袋剃光后显得十分尖削。

    姨父仁钦突然悄悄对父亲说:“柯基家的脑壳。”

    父亲笑了。

    姨父仁钦摘下帽子,露出轻易不肯示人的秃头,一本正经地对父亲和我们大家说:“要漂亮还要算雍宗你们若巴家族的脑袋了。这样。”姨父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比画有时远离头皮,有时又努力用手掌挤削凸起的地方,要是他手中有把刀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脑袋上做些削高补低的工作,以使他的脑袋变成我们若巴家的方正的头人脑袋。

    大家都笑了。

    连舅舅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母亲撩起衣襟揩去笑出的眼泪,起身翻动锅里的羊ròu,姨父问:“熟了吗?”

    “可以了。”母亲说。

    舅舅起身从里屋取来几只瓷盆盛羊ròu。

    这是五月,山里的chūn天刚刚来到,这个季节的羊子很瘦,羊ròu没有多少ròu的味道,常吃ròu的嘴巴可以从中尝出青糙和水的浓重腥气。一个比外公还老还智慧的汉人孔子说三月不知ròu味,那时我们就常常如此,因此,感觉到口的羊ròu十分鲜美。

    舅舅依然坐着,脸上神qíng庄严肃穆。

    他看着我啃掉了ròu,还想吸出骨头里的骨油。外公掉光了牙齿,只能喝汤,他喝汤时发出“嵫嵫溜溜”

    的声响,总之,吃起ròu来人人都和吃平常食物的吃相不大一样。大家都龇牙咧嘴,一副永远不会餍足的神色。只有父亲的吃相比平常更为庄严。使父亲难以忍受的好像不是生活中的艰难困苦,而是享受。在那些年头,吃ròu是一种超凡的享受。

    母亲放下啃得雪白的羊拐骨,发出了舒心的笑声,她这才看见舅舅什么都没吃。

    “阿哥啦,阿哥斯丹巴,你也吃吧。”

    “不”,舅舅说,“你们吃吧,我吃不下自己偷来的东西。”

    姨父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ròu,“偷的?”

    父亲却毫不动容地吃着。

    舅舅又说:“你们不要管我,吃饱。”

第六章

    舅舅说反正已经把诗写在毛主席像的衣服上了,再加上偷杀一只生产队的羊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还反问我们是不是这样。

    表弟说是。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表弟的呆傻。果然,姨妈厚实的巴掌落到了表弟脸上。表弟哭了。然后表姐,然后姨妈和我母亲也都哭了。姨父也从鼻腔里发出了抽气声。

    姨父突然抡手打掉了父亲手中的骨头。

    父亲揩净嘴上的油污,平静地说:“你们家有谁死了?”

    姨父说:“你雍宗心太狠了。平常就看不起人,现在哥哥就要坐监狱了你还这样。”

    舅舅说:“雍宗是头人的根子,应该这样。这一大家人我都要托付给他。”

    姨父假装剔牙,愤愤然呸了一声。

    这顿庄严无比的会餐就此结束了。那堆比狗啃过还要gān净十倍的羊子骨头至今在我眼前晃动,它们四处散乱地丢在舅舅温暖低矮光线黯淡的石头屋子里,丢在经常用牛尾拂拭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而在我们村子的其他人家,牛尾只是用来打扫chuáng铺和屋子里小小的佛龛。这些骨头在早上还包裹着温暖的血ròu,支撑着一条随着chūn天来临正在恢复qiáng健的柔韧的生命,现在却被我们把羊子这种动物的气息也吮吸gān净了。

    至少我一时对舅舅在临赴灾难前最后一次眷顾的意义毫无知觉,只感到吃了带血的鲜ròu,背上有了热气,手心湿润起来,心跳变得沉稳有力。隔墙传来的羊粪的膻味使人想起了羊子,一种悲壮的感qíng才油然而生。

    父亲说:“一只羊子已经全下肚皮了。”

    “一整只大羊啊。”母亲啧啧嘴唇说。

    这时,太阳透过窗棂she了进来。屋子变得明亮了,大家在暗中显得明亮的幽幽忽忽的眼光开始暗淡下去。我看到大家都在吮吸沾在嘴唇上的那点油腥。火塘里的火灭了,几缕最后的淡淡青烟沿着锅壁缭绕而上,然后消散。锅里和锅四周的碗见了底,只剩下些砂砾一样的骨头渣子。外公坐在他的转经筒前呵呵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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