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他们又一次出发。毛豆跟了大王去开车,车果然就在木器铺子的后院。毛豆曾经进来找过,却没发现。原来它就在墙根,罩了一张油布,这个后院实是要比看上去的宽大。车从后边的院门出来,在高低不平的空地上摇晃,路口等着二王和三王,悄然上了车。夜幕降临,这小街又沉入寂静。星月还没起来,天色就格外黑。车灯“刷”地劈开路,蛮横地扫过街角,出去了。早歇的乡间,连jī狗都眠了,其实不过八时许光景。受环境的影响,车里的人静默着,气氛变得沉重。车在路上走了一阵,上了公路,路灯照耀,车辆“嗖嗖”过往,就像混沌里开了天地,心胸也舒朗了。他们活跃起来,嗓子眼痒痒的,又要唱歌了。这回,连毛豆也跟着一起唱了。他们同是青年,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共同的未来,分歧只是暂时的,终将走到一起来。这回他们唱的是“涛声依旧”。这也是毛豆喜欢的歌,但他是个腼腆的人,从不好意思开口唱歌。现在,和这几个快乐的青年在一起,他竟也放开了。而且,他发现自己唱的还不错,有几处险些儿荒腔走板,却被同伴们拉回来了。“涛声依旧”反复唱了两遍,大王就指示毛豆将车拐进一条窄路,沿窄路又拐进一个敞了门的大院,院内停了三五辆车。毛豆停了车,四个人鱼贯下来,出到院外,回头一看,正好一盏路灯照在院墙,墙上写了“人民医院”的字样。说是“人民医院”,却只是一个荒废的空地,不知等待着作何用途。此时,他们才发现窄道另一边的一行柳树后边,是一条齐整的宽沟,沟那边则是一排院落,虽也是静的,可不是那样寂寥的静。有时,会有一扇院门推开,露出灯光,走出人,脚步清脆地击在石板路上,静夜的空气便搅动了。但他们却反而沉默下来,这些院落里藏着的安居乐业的生活,总有些叫他们生畏似的。黑暗里,这四人,低了头快着脚步穿过直巷,又穿过一二座石桥,来到一条横贯东西的长街。这条长街显然新近修葺不久,在路灯的照明下,楼面的漆水新鲜油亮。因是仿明清的风格,全做成木格雕花的门扉窗棂,楼顶是黑瓦翘檐,山墙粉得雪白,门楣上有写了字号的横匾,立柱上则用绿漆写着对联。一时上,他们好像不是现实里的人,而是成了古人,并且是电视剧里的古人,都有些恍惚的欣喜。他们木呆地嘻开嘴,四下里看着。路灯的薄亮里,人往来着,而且,口音南腔北调,他们竟是不知身在何处了。大王显然白日里来打样过了,熟络地将他们绕到一爿颇具古意的中药店背面,于是,就看见了粗糙的水泥预制板的楼体,露天下一道铁梯直接通上二楼。上到二楼,门厅里挂有老年茶室的牌子。此时,门里却旋着一盏彩灯,五颜六色,斑斓幻化的光里面是鬼魅一般的人影,跟了震耳yù聋的音乐动作。大王带他们在一张空桌边坐下,要了茶水饮料。他们想说些什么,可是只看得见对方嘴动,彼此都觉着很滑稽。现在,他们回到了现代生活里面,有些兴兴头的。可他们都是有涵养的青年,虽然心里高兴,面上却是不怎么热qíng的样子,甚至是冷淡的。他们各自矜持地坐着,喝茶,抽烟。三王跟毛豆借火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大王的战友来了。说是耳语,其实几乎要喊破嗓子了。
桌边加了一张椅子,坐下一个人。灯光正切换到明暗快速jiāo替,骤亮与骤灭。看起来,人与物就好像不停地从照片翻转底片,再从底片翻转照片。还好像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于是,人的动作不再是连续的,而是一格一格向下去,效果十分奇异。那新来的人,就这样,一忽儿变成照片,一忽儿变成底片。一个定格在和大王握手,一个定格给与大王点火,又一个定格是用手指着大王,下一个则是与大王仰头大笑。再一个又是握手,接火,互相指对方,一同仰脖。连接起来,应是一幅相谈甚洽的场面。这一阵激烈的灯光运作过去,又回复到彩灯旋转,景象略微和缓些,就见新来的人身上的毛衣一会成红色,一会成绿色,一会又成huáng色。看人家是这样,自己呢?只是觉着有一只色彩斑驳的手,从脸上抹过来,抹过去。这里是年轻人的世界,需有qiáng健的感官神经和心脏,才经得住这般刺激和打击。人明显比方才多,再没空桌了,没占到桌子的,就倚墙站着,或者坐在窗台上。舞池——所谓舞池,不过就是桌子围绕的一块空地,舞池里人挤人。想不到,离开那寂静的小街才十分钟的车路,就有了夜生活。毛豆想起了圣诞夜,而今天,原来是新历年的除夕夜啊!毛豆有些伤感,但很奇怪地,这伤感并不是那种苦楚的,而是,竟然有一点兴奋,也是给眼下这气氛激励的。他这样又酸又甜地想着那个圣诞夜,就像一个混得不赖的人在犯思乡病。二王和三王熬不住也挤到舞池中去,溺水似的,转眼间不见了身影。大王和战友坐着抽烟,舞厅里已是烟雾缭绕,光打上去,人脸便游动起来。二王从舞池中挣出来,拉毛豆过去。毛豆被拖到舞池里,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都在蹦跳,二王和三王一人一边架着他,也在蹦跳。害羞得要命,却身不由己,只是笑。他笑得简直支不住,要倒下去了,可二王三王就是不松手,得寸进尺地一人抱住他肋下,一人握住他的脚踝,将他抬起来,左右晃悠。毛豆哪有这么疯过的?他从来就是个安静的孩子,说话行动都不放肆。可是,他到底是个男孩子啊!身体健康,jīng力旺盛,内心其实挺热qíng。这时,他都笑不动了,软瘫着,由他们摆布,也趁着不用力休养生息,但等他们放他下地,他立刻拔脚,在人堆里左冲右突,终于脱身,站在了舞池外边。几乎就在同时,心里生出了悔意,他羡慕在那里跳舞的每一个人。他到底不好意思再挤进去,只能回去自己的桌子。可是,他找不着自己的桌子了,因为,大王和战友都不见了。
毛豆有些慌,一张一张桌子找过去,其时,又多出空桌来了,因都跑去跳舞了。舞池也自行扩大,将周边桌子都挤乱了。毛豆茫然地站在挤成一堆的桌子当中,无法决定再回到舞池里去跳舞,还是随便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他正不知所措,肩上被拍了一记,回头一看,是大王。他竟然十分地欣喜,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实际上又错过了一个逃脱的机会。可是,怎么能怪他想不到,在这样的快乐的除夕之夜,和这样快乐的伙伴共度良宵,他怎么会想到“逃跑”这种危险的事qíng。看见大王,毛豆就心定了。大王很容易就找到他们的桌子,桌上还有各人未喝完的饮料。他们坐下来,虽然互相听不见说话,可是却有一股亲切的心qíng滋生出来。悬在头顶上的大电视机屏幕上,播放世界各地迎接新年的实况:悉尼,多伦多,巴黎,纽约,香港,上海,已临近十二点了。舞厅里的音乐渐渐止住,灯光也缓速旋转,电视机里开始倒数秒: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然后是当当的钟声——不等十二响敲毕,电视内外已是山呼海啸的欢声。音乐继续大作,彩灯也加剧转速。但毕竟是高xdxcháo过去,气氛一节一节下来,人意阑珊的意思了。舞池里的人疏落了,甚至有清扫人员过来收桌上的空饮料瓶。二王和三王也回来了,大王就做了个“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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