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哗动只在门厅里就消散了,楼外面是睡梦中的镇市,他们踏着铁梯下楼的声音都显得刺耳。狂欢之后的心,不由得沉静下来。默默随大王走了一段,跟着的人忍不住说:车停在那头呢!因大王分明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大王并不回答,依然朝前走,走到长街街尾,房屋就矮下去,最终矮成平地,luǒ露出河道。沿河道走十几米,路边出现一个个的水泥台子,台子后头还有一个大棚,顶上写农贸市场的字样。铁门虚掩着,一推就进去了。没有灯亮,但玻璃钢的屋顶透出天光,所以依稀能看个大概。棚里也是水泥台子,一长条一长条,此时都收了摊,地上扫得挺gān净,但还是有鱼ròu的腥气,jī鸭的屎臭,与菜叶的腐味。大王挑了张角落里的台子,台子边有一把破椅子,坐下来,两条腿搁在台子上,紧了紧军大衣,看上去是过夜的架式了。二王和三王很领会地,跟着给自己安窝。一个找来几个筐,叠在一摞,脱下棉袄团在里面,就做成一张舒服的沙发。另一个是搜罗了破纸板箱,拆开来垫在水泥台上,再铺上蛇皮袋,还邀请毛豆一起合睡。毛豆到底不惯,只肯坐在“铺”上。忙碌一阵,终于安顿下来,大王才告诉大家,方才他们跳舞的时候,他和战友专去看了车,可是不巧,停车的地方锁门了,车就没看成,生意也没成jiāo。现在,战友先走了,约他们明天到武进见面。说罢,大王抱歉地看毛豆一眼:本来,想让毛豆新年回家的。毛豆不由生出几分惭愧,大王分明还记得他们的合约,而他倒生出外心,竟想过要私自出走。于是就低下头,喃喃道:我无所谓。大王就笑。
方才度过极度兴奋的快乐时光,又过了子夜,人就亢奋着,没有睡意。各自在暗中睁了会眼睛,又说起话来。大王给大家出了个作文题目,叫作“记一个难忘的人”,不是用笔记,而是用嘴说。谁开头?就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先分两组进行,再胜者对胜者,负者对负者,一时间,就有了冠,亚,季,以及最末名,最末名打头pào。于是,第一讲就由三王担任。三王沉吟一时,开始讲述“一个难忘的人”。
话说从头,一切要从蚌埠火车站说起,在那里,他从事的是倒卖火车票的营生。其实,这也是搞活经济的一种。什么叫市场经济?就是有供有需,或者说有需有供。听客也许会问,车站不是有票房吗?票房不就是卖票吗?要出门的人直接上票房去买不就行了?那么本人也有一个问题,你要穿鞋,为什么不直接到鞋厂去买?而是要鞋厂做好鞋,先批发给大经销商,然后大经销商批给小经销商,小经销商再发给零售点,这时候,你才能见到你的鞋。回头看,一双鞋养活了多少人啊!这就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xing,一碗饭要大家吃,众人拾柴火焰高!——好!大王叫了一声好!这些人里面,三王是他最好的学生,领会了他的诡辩的jīng神,而在讲述的风格上,则又有一种民间说书人的乡俗意趣。大王赞成这样,他不愿意他们只是对他的完全照搬,而是希望他们保有自己的个xing。
三王接着说:所以,不要轻视倒卖车票的营生。天有长短之时,人无贵贱之分。好,言归正传。车站也是个小社会,单是倒票这一行,就分有多个门派,就像武林,每一门里,都有掌门人。倒票的掌门人就是从窗口批票的人,是从不露面的。不怕听客笑话,我在门里呆了二年有余,也没看见过那掌门人一面呢!票从窗口批出来,再一层一层往下发,最底的一层,连票也摸不着,只负责找买家。找到买家,就往上线领,jiāo给上线就完事。上线,也未必有票,要往上上线领。这最基层,其实也是最前线,多是由小孩和老人组成。小孩机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就看得见,哪一个人在找票。老人呢,有经验,不是说,姜还是老的辣吗?虽然反应不很快,可是他们分辨得出来,谁是着急地找票,谁是不着急地找票。是从行李,穿戴,神qíng中辨别出来的。这就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方才不是说过,倒票的也分门派,听客要问,会不会有争夺?和任何行业一样,有竞争才会有发展。但是,竞争也是要守规矩的,不可胡乱争。所以,是有秩序的竞争——“有秩序的竞争”,这句话好!大王评点道。谢谢——三王像歌星一样道了谢,继续往下。门外人是看不出来,在他们眼里,车站就是车站,广场就是广场。门内人看过去,车站不是车站,广场不是广场——是什么呢?毛豆忍不住发问——是地图,三王回答。就是一幅地图,被划分为一块一块,边界十分清楚,而且,互相绝不犯边越界,这就是每一门的领地。掌门人和掌门人常常会举行会谈,就像联合国理事会。大家都笑了。笑过后,大王说:“难忘的人”呢?这句话提醒了三王,三王说得兴起,偏离了主题——一个难忘的人。
有一年,临近国庆节,车站开始打击票贩,形势变得艰难。满地都是戴huáng袖标的联防队员,你简直不能动一动,一动就被盯上。哪怕你什么也不做,只是袖着手走路,联防队员也会过来,轰jī一样轰你,你就没有立足之地。我几天没有找到买卖了,方才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小孩——那时我只十二岁,是专门联络买卖的——我几天没有上手,生活十分困苦。补充说明一下,我们是按劳取酬。生活的困苦在其次,重要的是心里惭愧。我们这些人,荣誉感是很qiáng的。这一天,我在广场上四处转悠。并不是寻找生意,我们都是有规矩的,决不犯边越界,我只是出于苦闷,散散心而已。无意中,我发现一个男人,穿着厚呢衣服,手里抱着棉袄,头上冒着汗。在蚌埠那地方,九月底还没冷出来呢!所以,我断定他是从东北来,临时在这里转车,没买到票。这个时期,对于供需双方都很艰难。因为窗口的票都已出来,中间环节却中断,就不能够及时地送到买方市场。这个人东张西望,我看他是个老码头了,晓得困难时找票贩的出门道理。广场已经肃清,票贩都转入地下,那些联络生意的老人小孩都轰走了。这时节的广场,真的很萧条。他从北往南走,我呢,有意无意地跟着从北往南走。奇怪的是,没有人轰我,也许以为我是他的小孩吧!其实,联防队员已经能认出我们这些人了,只等着掐住腕,一个个揪了,送到遣送站。可是,这时候,竟然没有人认出我,我就大摇大摆跟了东北人,从北到南,穿过整个广场。一到南广场,我们的地界,我立即和东北人搭上话。接下来,就是东北人跟我走了。我把他带到车站南头公厕门口,jiāo给卖手纸的刘大娘——刘大娘是我的上线,jiāo了刘大娘,就转身往南广场回去。才走到半路,就过来一伙人,要我跟他们去谈谈。我一看就是北广场那伙小孩,来找我讲话的。我解释说:我是在南边做的买卖。他们还是说:谈谈,谈谈怕什么!就将我拥走了。路上,我对他们说:大家都不容易。他们不接我的话,只说:谈谈,谈谈怕什么!就这样,来到桥dòng底下,几个人围了我站定。我又说了一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话没说完,拳头已经封了眼。就在这时候,突然间,有如神兵天降,只听霹雳一声大吼:住手!一个高大魁伟的人影,出现在桥dòng口,遮暗了dòng里的天地。里边的人不由一怔,歇住了手。天降神兵又喝道:什么人?大胆,竟敢闯入老子的山寨!原来,这桥dòng是有主的,桥dòng的主回来了。然后,又听头顶上一声呼啸——嗖,一道闪光,是dòng主手里的兵器,一根铁管。dòng里的人哗然,抢出桥dòng,丢下了我。此时的我,躺在地上,腹中空空,口吐鲜血,再也动弹不了。dòng主就说:留下吧!于是,我一留数年,至今还与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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