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让二王三王向毛豆敬酒,并且每人说一句临别赠言。二王一仰脖,饮gān杯中酒:禅家说,修百年方能同舟,我们兄弟算是有缘;俗话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想当初,兄弟我们天各一方,陌路相逢——只听“叮”的一声,大王在玻璃杯上叩一下:打住,累赘了。于是,二王打住。三王将喝gān的杯底朝毛豆照一照: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好人一生平安!很好,大王说。毛豆正要喝酒,也说一句回敬的话,不料,大王对了他举起茶杯,大王从来不沾酒——以茶代酒,也要向毛豆赠言,毛豆不禁惶恐地红了脸。大王喝gān杯中的茶,脸色忽变得严肃: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仇”两个字是说到节骨眼了,他们不由得都想起彼此相识的往事,说是往事,其实才不过几日时间,这就是阅历的作用了。人都是一生时间,有的一生平淡如水;而有的,应当说是极少数的人生,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这就使得时间的概念也有了变化,有的人一生像一天,而有的人,一天可经历几世。人生的质量有多么大的差别啊!毛豆必须要作回应了。他喝下满满一盅酒,脸都红到颈脖底下了,这几日的漂泊生活,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因总是在乡间野外行车,风chuī日晒,他变得黑,而且皮肤粗糙。新长出的唇须也硬扎许多,头发呢,长了,几乎盖在耳朵上。令人难以置信地,他似乎还长了个子,有些魁伟的意思了。这样一个大男子汉,此时却窘得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就像个孩子,看上去实在惹人爱怜。他们发现,短短几日相处,他们都已经喜欢上这个青年了。虽然他来自另一种生活,马上又要回那生活中去,可他依然是个可爱的青年,谁能要求所有人对生活都持同一种看法呢?毛豆嗫嚅了一会,说出一句话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这话说得很朴素,却很真挚,大家都受了感动,再加上酒,眼睛里就汪着泪。屏风那边还在唱歌,伴奏带的电声差不多盖住了一切。但比起他们这边的动静,那喧哗就显得空dòng了。
吃完饭,上到客房楼层,进房间。战友给订了两个标准间,浴缸,坐便器,大理石的洗脸台,电视机,沙发椅,壁橱,甚至保险箱,一应俱全,但每样东西都坏了一点。像大王带毛豆住的那间,洗脸池下水道坏了,水直接落到地上,于是就用个塑料桶接着;壁橱里高科技地装了自动灯,可是因为橱门关不上,灯就关不灭,始终亮着;电视机屏幕则雪花飞舞。但不管怎么,也是标准间,比那无名小镇上的小客栈,不知qiáng到哪里去,而且和国际接轨。更何况,几个夜晚是无处可归。大王让毛豆先泡澡,毛豆放了一缸热水,躺进去。浴室里雾气缭绕,浑身舒泰,竟睡了过去。迷蒙中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两声,就想是大王与战友在通话。不知睡了有多少时间,结果是让一口水呛醒的,因为滑下浴缸底了。毛豆赶紧爬起来,匆匆抹肥皂,洗头洗身子,然后,三把两把擦个半gān,跑出浴室,想他耽误大王泡澡休息了。浴室里的水汽弥漫进房间,云遮雾绕,大王对着窗外吸烟,看上去背影有些朦胧。毛豆喊他,他回过身来,两眼却是炯炯的。他招手让毛豆过去,指他看窗外的夜景。窗外一片漆黑,定睛一会儿,便见黑中浮着稀薄的光,显现出一些灰暗的线条和块面,是公路和房屋。毛豆看看窗外,又回头看大王,眼睛里是迷茫的表qíng。大王说:现在,我们就好像站在灯塔上,站在黑暗中的光明里。毛豆并不懂大王的意思,只是觉着大王的深刻,不是他毛豆,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大王对着黑压压的窗外,说起一条船的故事。这条船的名字叫方舟,就是上帝决定制造大洪水之前,将这秘密惟一告诉了名叫诺亚的好人,嘱诺亚制造的逃生的船。上帝说,这条船必须十分宽大并且坚固,里面要乘进诺亚一家,还有每一种动物,无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每一种都是一公一母两只,再要装进大量的食物,足够船上的人和动物度过洪水泛滥的四十个昼夜。等到四十个昼夜过去,诺亚走出方舟,看见洪水已经平息,所有的生灵不复存在,可谓“白茫茫大地真gān净”,然后方舟上的活物登上陆地,重新繁衍出一个新世界。讲到此处,大王就问了毛豆一个问题:为什么上帝要让诺亚逃过大洪水?毛豆说:因为诺亚是个好人。大王笑了:这是不消说的。毛豆又说:诺亚是个有本事的人。大王又笑:这也是不消说的。毛豆不服气道:那你说呢?大王说:因为诺亚在耶和华眼前蒙恩。毛豆又听不懂了,这时电话铃响起,毛豆以为大王会接,大王却让他接。接起来,竟是个女声,毛豆不由得吓一跳,求助地看着大王,大王乐得笑出声来。毛豆问:你找谁?电话里的女声说:我找你!毛豆越发惊慌:你是谁?女声说:哥哥你的妹妹!毛豆“砰”一下挂上话筒,电话却又响起,毛豆不敢接了,看着一阵阵铃响的电话机,急促地呼吸着,大王早已笑翻在chuáng上。毛豆忽又觉着大王不那么深刻了,也不是不深刻,而是在深刻的同时,还有着另一面,不那么费解难懂的一面,就好像是他的兄长。毛豆其实没有多少对于兄长的体验。他的哥哥韩燕飞——韩燕飞是多么遥远的一个人了啊!哥哥韩燕飞从小就不像是哥哥,他被压在家庭的底层,完全没有兄长的权威。姐姐韩燕窝,韩燕窝也变得遥远,韩燕窝倒有权威,可毕竟是女的。在毛豆温驯的表面之下,其实是有一颗男孩的心,他渴望男孩之间的友qíng。
大王终于进浴室去了,消散了的水汽又一次弥漫出来,缭绕中,毛豆睡熟了。他们好久没有睡过这样gān燥暖和的被窝,而且,那辆桑塔纳,经物质转换为口袋里的钱,就可谓化险为夷,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帮子年轻人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经得住熬,也享得起福。前些日子里欠下的觉,吃下的辛苦,此时就抓住机会找补回来。于是他们深深沉入睡眠,忘记了时间。由于年轻和健康,他们都睡得很酣甜,一点鼻鼾声没有,做的全是好梦,安宁和幸福的梦。要是有人能走进他们的睡房,就会感觉有一股热能扑面而来,那是来自qiáng壮的肺活量的呼吸,有力地jiāo换着新的空气。你都能感觉到那气波均匀的节奏,一làng一làng。外面已经红日高照,人们都在忙碌一日生计,在庸常的人生中尽一日之责。窗幔遮住了日光,屋里面便是黑甜乡。底下餐厅开了早餐,又开了午餐,接待一批又一批糊口的人,他们这几个在哪里呢?还在黑甜乡。日头渐渐从西边下去,光变成暗huáng,那两间客房玻璃窗上的厚幔子拉开,有了活动的人影。暗huáng的光一径灰下去,街灯却亮起了,虽然只是常州市郊的街灯,可也有了那么一点华灯初上的意思。现在,无论在哪里,再是旷野,偏僻,荒凉,猝然间,都会冒出一星半点都会的灯光呢!更别说是在经济发达的京沪线上。
就这样,华灯初上时分,他们好比还魂一般,醒了过来。这一觉可是睡得足,一睁开眼,便目光炯炯,互相看着,然后问出同一个问题:现在做什么?大王说:吃饭。于是,这几个人就又聚在了餐桌旁。不过这一回不是在酒店的餐桌,而是到同一条街上四川人开的酸菜鱼馆,开一个包间。说是包间,其实不过是用板壁隔开,顶上都通着,饭菜的热气,说笑的声音,自下向上,jiāo汇集合,再自上而下,分入各个包间,反更浑浊嘈杂。桌面上挖了圆心,露出生铁的煤气灶眼,上面糊了烧焦的汤汁酸菜叶什么的,起着厚厚的壳,“嘭”一声点着,蓝殷殷的火苗蹿得老高,坐上一大盆高汤,转眼就“咕嘟”沸滚起来,一股辛辣香浓的气味顿时溢满了。大王向二王动了动手指,二王就递上一个报纸包,大王将报纸包拍在了毛豆跟前。毛豆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封钱,足有一万的光景,他一惊,又掩上了。看他吃惊的样子,那几个王就都露出善意的笑容。大王说:吃过饭,就回家,许多次火车经常州到上海,赶上哪次是哪次,晚上就看见爸爸妈妈了!那两个王又笑了,是“爸爸妈妈”这几个字惹笑他们的。毛豆感到了害羞,他好像是吃奶的孩子似的。他低头有一阵无语,然后忽问出一句:那你们呢?他们就又笑,这回是笑他问题的幼稚。他与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相处这几日,只称得上是萍水相逢,要想成为知己,远不够的。虽然是这样可笑的问题,大王还是宽容地回答了:我们北上。北上哪里?毛豆紧追着问,这就有些犯忌讳了,二王三王收起笑容,眼睛里有了警戒的神色。在这分道扬镳的时刻,他们与毛豆之间,迅速生起隔阂,气氛变得紧张。大王哈哈一笑,说:在这最后的时刻,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大王最后的故事是关于“三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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