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问:为什么不用手机呢,手机联络不是很方便?三个人又笑了一阵,渐渐息下来,大王就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要方便做什么?毛豆也要笑出来了:方便不好吗?难道不方便反而好?大王就接着问:为什么方便一定好过不方便?毛豆简直要qiáng忍住才不至于笑出声来:难道不方便要好过方便吗?大王脸上有几道细纹呈现出绽放的趋势,一种雄辩的快乐洋溢起来。他将烟揿灭,然后把烟头揣在了口袋里——毛豆很快注意到大王的这个习惯,他从不遗留烟头在任何地方。大王揣好烟头说:换个提问的方式,什么是方便?毛豆想了想说:就是快!还有吗?大王向四周扫视一遍。二王说:就是容易。三王又补充:就是轻松。好——大王点头——很好,举个例子,驾车要比走方便,因为快,容易,和轻松,对不对?三个人都点头。好——大王接下去说——可是开车需要有驾照,要有车,汽油,还要有路——毛豆又要笑,却被大王的一个手指有力地止住了!你不要笑,你以为天生有路?告诉你们,连地球都不是天生成的。太阳系运动了多少万万年,经过多少万万次宇宙大爆炸,物质分裂,聚合,转化,最终才有了地球。有了地球还不算完,要经历冰川纪,大洪水——大洪水,读过“圣经”吗?里面有一段,讲到诺亚方舟。洪水将要淹没地球,上帝透露消息给一个好人,诺亚,让他及早地做条船,劫后余生。总之,又是多少个万万年的地壳变化,才划分了陆地,高山,海洋,然后,才谈得上路;你们都读过这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毛豆忽想起一个人,老大,他也使用过这一句话,可是意思完全不一样——大王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这才是指人走的路,车走的路呢?见没见过修路?三个人都噤了声,表qíng肃穆起来。大王在各人脸上看了一遍,激qíng的cháo红从他脸上褪下。停了一时,他轻轻一句收了尾:这就是方便的代价!他忽然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却是带了轻蔑,并且,这轻蔑远不止是对跟前这三个人,而是对了极广大的人世。
老板买单!他扣了一记桌子,二王应声而起,点出钱付了账,四个人走出饭馆。暗处停了他们的车,二王坐进驾驶座,将车开出来。就着门内的灯光,毛豆看见车尾的车牌已换成“浙”字头的号码,而他心里也没起多少波动。这车,早已经和他生疏了。这回,三王坐前座,大王和毛豆坐后座。毛豆摸到车座上有一件尼龙面真空棉的风衣,正要推开时,大王说了:给你的。毛豆也不客气,穿上了身。车子上了路,在路当中退身掉头。拉开距离,看那路边饭馆,周身贴了马赛克和瓷砖,在渐亮起来的星光之下,有一种水果糖样的光洁,嵌在了夜幕之中。他们的车,在夜幕中穿行而过。
大王他曾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当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备区,城市的卫戍部队,相对一般陆军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闲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后两年,他以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资格,就可又多获一点自由。这些空闲,大王全用来做一件事:读书。他读完警备区阅览室里的书,又在徐州市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将那里的书也读完了。这时,他就结下了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接着向他提供书,有一次,还带他去过一个师范学院的教授家里拜师,但去过一次之后却没有去第二次。
大王他曾有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当兵的地方是在徐州警备区,城市的卫戍部队,相对一般陆军多少要散漫一些,空闲也多一些。尤其到了后两年,他以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列兵资格,就可又多获一点自由。这些空闲,大王全用来做一件事:读书。他读完警备区阅览室里的书,又在徐州市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将那里的书也读完了。这时,他就结下了几个地方上的朋友,他们接着向他提供书,有一次,还带他去过一个师范学院的教授家里拜师,但去过一次之后却没有去第二次。关于这次拜师的经过,等一会再说。总之,大王他读过的书,在量和质上,远远地超出他所受的农村初中三年级的程度。如果撇去杂和乱不讲,也超过了一个大学生,甚至研究生。也正因为这个杂和乱,大王阅读的面就非常广:小说,散文,诗歌,哲学,医学,数学,地理,考古,军事,只要是到手的一本书,他必是从头到尾地读完。很难说大王有多么深的理解力,但他的记忆力却是惊人的。多少是有一些自觉地,他训练着自己的qiáng闻博记。最典型的表现是他从来不买一本书,都是借,倘若有人会送他一本书,那么,他一定是看一页,撕一页,等到看完,这本书就不复存在,就好像被他吃进肚子里面,他将它全部背了下来。可以说,他不是凭理解,而是凭记忆,吸收了书本给他的知识。所以,他的阅读就给了他两项成就,一项是知识竞赛。先是在警备区自娱自乐的联欢会上得利,奖品不外乎毛巾,笔记本,水笔一类的小东西。然后,被推举到师里的比赛上,奖品和名声都要重一些。接着,军区举办的知识竞赛他也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部《辞海》。大王的理想,是到电视台参加竞赛,可却不知道应当通过什么途径,据说需要jiāo一笔数目不小的报名费。其实电视台收钱的说法未必确凿,但大王却似乎喜欢这样的说法,这满足了他的好胜心,说明他所以没能参加电视台的竞赛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没有钱;也满足了他和社会的对抗心,他就此可得出“社会是势利的”这样的结论,两点都是年轻人的心理需要。这是第一项成就,第二项则是他的辩才。他的辩才随了知识的积累,不断地增进。开始的时候,大王是以量取胜,就是将他的知识一股脑儿地堆砌起来。由于qiáng闻博记,辩论的材料就十分富裕,供给充足,一张口就来,似乎是触类旁通,事实上是很拉杂的。但是,却造成一种雄辩的印象,在气势上占领了上风。当这些知识化成词语,就好像自动地,从大王嘴里滔滔涌出,大王他模糊感觉其中隐藏着一条首尾相衔的锁链。是这条锁链,将那么些不相gān的环节收拾起来,串连起来,这就是逻辑。大王所受的初级教育没有给予他哲学的训练,他只能靠自己摸索。这个发现使他十分兴奋,用个不敬的比喻,他就像猎犬一样满地嗅着,试图寻找到这个神奇地将种种事物联系起来的隐形线索。这线索埋在他的庞杂的知识之下,忽隐忽现。有时候,他差点儿就拽住它的尾巴了,可惜不知觉中又让它滑脱。一旦从电视里看到大学生辩论会的节目,他便被迷住了。迷住他的并不是双方各持一见的观点,而是,竟然无论站在哪一方,都有得胜的机会。他又模糊感觉到了那条锁链。这条锁链的衔接其实无比灵活,它是可以根据需要去串连那些于己有利的知识,以集合力量,在观点的内容之外,起着推动的作用。他以灵敏的嗅觉,嗅出了具体事物之下的抽象定理,他无法去描绘这形而上的存在,凌乱杂芜的现象——这现象由于他无节制的阅读又繁衍出现象的现象,就像jī生蛋,蛋生jī,它们压迫了他的知xing。可他就是感觉到那奇异的存在呢!在大学生双方的辩论中,他眼见着失利的一方,攀着这看不见的链子,渐渐地站起来,站稳脚跟。大王他,凭着蛮力,在壅塞的知识堆里,开出一条逻辑的路,他摸着了诡辩的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