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起头为四个字的成语一句:酒足饭饱。大王接:饱食终日。二王接:日久天长。三王:长久之计。毛豆:计上心头。大王:头痛医头。二王接的很好:头头是道!三王为:道路宽广——为这一句是不是成语,大家又争了一番。虽然不能算成语,可是——三王说,事先并没说非要成语不可,只要是四个字便成。于是,通融过去。这一通融,以后就都放开了:广阔天地,地理位置,置换房屋,屋顶漏雨——这句出口,连毛豆都禁不住笑了,再没什么可商量的,罚酒。罚过酒,又接了几圈,除了大王外,都喝了罚酒,就玩得差不多了。吃过饭,大王让老板开个房间,老板神qíng立时紧张起来,说:我们不做这生意的。二王和三王就吼他,骂他当他们是什么人?可见是专做这类生意,此地无银三百两!老板叫他们训斥得不知如何是好,局促了半天,才明白他们只是要个地方休息,就引他们上了二楼,打开一大个房间。房间里一满堂卧室家具,除一张大chuáng,还有大小一圈沙发,原来是老板和老板娘自己的房间。二王三王上了chuáng,毛豆睡沙发,大王不睡,坐在单人沙发里抽烟。毛豆看见大王的脸在烟雾中朦胧起来,逐渐远去,看不见了。等毛豆睁开眼睛,已是满屋暮色,大王还是坐在沙发上抽烟。再仔细看看,大王却变成二王,大王到哪里去了?毛豆望着天花板,塑花吊顶上面垂挂下塑料做的葡萄藤,里面藏着一串串的,不是葡萄,而是累累的小电灯泡。老板和老板娘是新人呢!chuáng上的铺盖是新鲜的红和绿,四壁家具则是簇新的油huáng色,即便在沉暗的暮色里,也闪烁着光亮。这时,他看见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着三王。二王和三王,坐在他的一头一脚,分明是挟持着他。大王呢?毛豆一下子坐起来。
二王和三王坐在沙发里,望着他笑。昏暗中,这笑容显得很诡秘。毛豆说:做什么?不做什么!那两个说。毛豆就站起来要往外走,二王一伸脚,拦住他的去路:做什么?不做什么!毛豆说,跨过二王的脚去。二王一个倒钩,险些儿把毛豆绊倒。毛豆火了,非要往外走。这时,二王和三王就都起来了,站到他跟前,请他回到沙发上。毛豆用手推他们,起先他们由他推,可后来见他手重了,忍不住就也推还他。于是,一来二去,就有些打起来的意思了。撕缠了一时,并没打起来。两个的一方占了qiáng势,自然要有风度,不能认真和那一个计较。最后,就将那一个摁到了沙发上,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看上去,就好像与他很亲密的样子。二王和三王很恳切地说:我们不能放你走。毛豆就说:你们有什么权力?你们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就要我听你们的?毛豆的愤怒复又生起火来,是因为行动又一次受到限制;还因为大王不在;再是,有些微妙地,他觉着大王对他好,就不怕他们。说罢,就又要站起,无奈两只手被他们紧紧握着,又一次拉回到沙发上。三王哄道:我们看电视。将毛豆的一只手jiāo给二王保管,自己到沙发对面,倚墙横放的多用柜前开电视机。二王拉住毛豆的两只手,将他的身体也拉得侧过来,就好像他们俩在拥抱似的。电视机打开了,三王并不回来,用遥控器切换频道。切换的速度很快,就只见画面迅速地转换,音响也迅速转换,听起来就像噎住了。电视荧屏闪烁,房间里变得光怪陆离,诡异得很。房门推开,探进老板的脸,问要不要吃晚饭。回答等一等,老板退出去,房门关严了。
三王回到沙发上,要回毛豆的手,三个人就很友好地,并排坐着看电视。电视正调到上海台的频道,虽然很模糊,又有许多杂音,可那个白玉兰台标,却是眼熟的。毛豆怔怔地,望了那屏幕,屏幕上在重播前一日的案件侦破节目,关于一桩入门盗窃案。三个人一同看这节目,其间cha播了几次广告,关于洗发水,牙膏,胃药。看完后,二王以同qíng的口气对毛豆说:你们上海的警察都不来找你。毛豆想回他一句,却没有回出来,只是朝了电视瞪着眼。三王就安慰说:他们不要你,我们要你。毛豆不理睬,二王又说:你要是个大款,或者港台的投资大户,他们早就找来了,可惜你不是!三王接口道:这个世道多么势利啊!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听得出,他们是想学习大王的雄辩,可因为没有大王的才分和修养,所以就显得嘴碎。电视屏幕上继续播放着上海的节目,这一回是新闻。播音员是熟悉的,画面上的巷里坊间也是熟悉的,毛豆怔忡着,眼泪涌了上来,那两人趁了屏幕的亮瞥见了,不由都一愣:他哭了!毛豆又是一阵火起,挣着起来,起不来,gān脆弯下腰去咬他们的手,他们自然不让他咬。三个人在沙发上球过来,球过去地球了一阵,真有些压不服他了。要知道,一个疯人是十个常人也对付不了的。最后,那两个不由得也急了,捶了他几下,问道:你这个白眼láng,我们是诚心待你,你到底要gān什么?毛豆的脸被摁在沙发上,眼泪哽住了喉头,停了一会,说:我要撒尿!那两人才松了手,却要与他一同去厕所。厕所就套在这间卧房里,也是新婚的气氛,空气中洋溢着桔香型的清新剂气味,大理石镜台上堆满了各色化妆品,两人挟持着毛豆撒了尿,又从镜台上取一把梳子,替毛豆梳齐方才弄乱的头发,还旋开一罐摩丝朝发上喷了。三人重又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中央台新闻联播过后,开始播气象预报了,三王从窗玻璃上看见了车灯的亮,就说:大王回来了!于是关了电视机,三人一齐下楼,大王已经进了门。大王向他们扫一眼,说声“吃饭”,就坐在桌边抽烟。二王叫来老板点菜,三王则又打开墙角的一架电视机。这一架比那一架尺寸小,而且破旧,缺了许多台,又有许多台信号模糊。调来调去,找到一个勉qiáng可看的,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台,台标是奇怪陌生的。店堂里,此时竟有一点居家的气氛。毛豆不再闹了,看见大王,他不由得安静下来。似乎是,他晓得和这个人拗是没有用的;还晓得,跟了这个人也是靠得住的。大王这个人,就是奇怪地散发出这样一股子权力的魅惑。饭和菜很快就上桌了,没有酒,菜都是大盘的浓酽的下饭菜,饭是用脸盆大的盆端上来的。四个人呼啦啦地埋头吃,看起来,就像四只下山虎,很是痛快。至多一刻钟,盆gān碗净。四个人面不改色,只是如同上了一层釉,有了神采。老板与老板娘除去上菜撤菜,都是呆在灶房,将一个店堂让给他们。公路边开店,不知有多少行动诡异的客人,他们总是一个看不见,不知道。四个人放下碗筷,抽着饭后一支烟,电视屏幕上也不知演到哪一出,声音和画面都是激烈的,但在这晚上的路边饭馆内,却又现出一股寂寥。大王自进门说出那声“吃饭”,一顿饭间都没有说话,此时缓缓吐出一口烟,说话了:qíng况有些变化——三个人一齐看着他,他却谁也不看,眼光从他们三人中间穿过,朝向前面——本来计划今天车子出手,让你晚上回家。大王说,将眼睛看向毛豆。那两个人也一齐向毛豆看,毛豆的脸涨红了,他不曾想到原来他今晚上就能回家的,可是,他刚知道这一点,事qíng就已经改变了。不巧得很,下午我送车去我战友的车铺,不料我战友出差去了——大王的眼睛一直看着毛豆:我向你保证,等我战友出差回来,车子jiāo到他手上,立刻让你拿钱走人。你战友出差去哪里了?毛豆的声音里是无限的失望。大王不由得一笑,温和地说:我战友他过几日就回来了。毛豆又紧着问:你战友什么时候回来呢?二王和三王在边上看不下去了:这样bī着问,是不是太没礼貌了?大王又一笑,再一次回答:仅有几天。毛豆却还不依,再次要求:能不能给你战友打个手机问一问。这一回,三个人一起笑了。笑了一阵,三王说:我们是不用手机的。毛豆这才发现,从没见他们打过手机,自己的手机被他们没收去以后,从此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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