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谷之恋_王安忆【完结】(10)

阅读记录


    还不如出去走走。

    再说呢。

    似乎再不需要有什么犹豫,拒绝更是不近人qíng也不自然。她从椅背上拿了她的外衣,他则从桌上拿了他的香烟和打火机,走了出来。没有人注意他们,一直有人频繁地进出,进来出去从引不起人注意。他们走了出来,门在他们身后弹回了,关上了,陡地将音乐与人声隔远了。走廊上极静,他们的脚步在水磨石地上击出清脆的声音。他们互相都有些窘迫,互相不敢沉默了,连脚步也不敢滞怠。他们匆匆地走着,并且很快地说起话来,试图以平常的jiāo谈来冲淡这一时窘迫的气氛。他们窘迫得都有些后悔了,并且是那么紧张,生怕弄坏了一些什么。可他们又不敢沉默。他们胆战心惊地,开始说些淡而无味的话,说屋里的空气是混浊的,而屋外则很清新;说夜里很凉,可也正好;说山泉很甜,喝多却怕伤身。他们免不了要重复,还会自相矛盾,可他们来不及想了,他们急急忙忙地说,生怕静默了下来。他们极怕静默。一整幢房子都寂静着,却又极其明亮,舞曲已被他们留在身后很远的远处,在这空寂而明亮得一无遮蔽的屋子里,他们必须制造点什么来遮蔽一下。他们的聒噪击破了屋里的空dàngdàng的寂静,这寂静似乎是一种奇怪的物质,他们感到了这物质的压力;这寂静又是一种低回的声波,就像透明的水上的水膜,他们的说话搅扰了平稳的水流,他们听见了水流被划动了的声音。他们聒噪着踏出了疗养所的台阶,他们突然看见了山,隐在雾障后面的山的影子。没有人的搅扰,山便活了,在说话似的。他们静了下来,再不叨叨了。这时候,他们竟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与难堪,黑暗包裹了他们,他们有了可以蔽体的,再不是luǒ着的了,再不必羞愧了。而且,山是那么解人心意地,而又dòng察一切地俯视着他们,一切都不必伪装了。他们渐渐地卸去伪装,觉得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他们在台阶前站着,没有走出去,没有走进雾和黑暗里,他们还没到走进去的时候似的,自觉地,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台阶下。雾里就像有另一个不为人知晓的世界,他们都不够勇敢,也不够冒昧,谁也没动这个念头。

    星星照耀着最高最远的山峦,看不见的泉水湍湍地流,与风里的沙沙树叶作着对话。

    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一样地升起。她和他却再不是昨天的她和他了。于是,太阳也变了,从一个不是东方也不是西方的地方升起了。从此,无论她与他离得多远,在漫漫的山路上相隔了多少级台阶的距离,她都安心了。他的目光与她同在,她时刻感觉到这目光的照耀,她便愉快地心甘qíng愿地努力着,努力使自己做得好一些。生命呈现出新的意义,她如再生了一般,感到世界很新鲜,充满了好奇和活力。她走着无尽的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是为他而走,为他这台阶才不使她疲劳与乏味,即使筋疲力尽她也是欢欣鼓舞。由于有一双目光的注视,她又是加倍的紧张,唯恐有一个闪失而露了丑,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那形象是很美好的,美好得竟使她自己都陌生了。她为自己也为他爱惜这新的自己,如若有了什么损害,便是伤她,也伤了他,伤了他的注视,也伤了他的感qíng。

    呵,她竟想到了“感qíng”这两个字了。这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早已陌生了的面目,此时提起,她顿感到心cháo激dàng。九百五十六级台阶,级级朝下,已经听见三叠泉的瀑布声响,在陡峭的山壁碰出回应。她亦步亦趋地走下台阶,整齐的台阶由于长久的凝视,竟成了一条平铺的道路,枕木似的排了无尽的一条。她有些恍惚,住了脚,抬头望望蓝天,蓝天叫山像一口井似的圈起了。他们已经下了山谷,他们越来越走入山谷了。她望着蓝天下青苍的山峦,目光忽地回到了自己脚下,不由得一惊,险些儿跌下了她那一级台阶。那一条平铺的石枕,就在她走神的那一会儿,笔陡得垂直了,从她脚尖前边直垂下去,耳边充满了嗡嗡的水声,犹如山在轰鸣。石阶上,蜿蜒着人群,如蚁般地蠕动,她看见了他的背影,他用他的背影照耀着她。有了这背影的关注,她唯有镇静地稳当地一步一级地下去了。明明是九百五十六级台阶,却像是无限,明明是无限,却是可数的九百五十六级。她对三叠泉已不抱什么指望,她不以为三叠泉是可以到达的了,可她必得这么一步一级地下去,她不得不这么一步一级地下去,似乎是命运的驱使,几乎是一种宿命。她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在那一级级的台阶下面,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他的背影,飘飘忽忽地在前面指引。

第六章

    她能给他慰藉,给他影响

    正在她走得绝望的时候,却听见了人们的欢呼,为三叠泉欢呼,为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欢呼。她这才知道,三叠泉不远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屈指可数了。她透过茂密的树丛,看见了攒动的人头,泉水流淌着,然后她看见了白茫茫的一大片,那是山谷,山谷里的山谷,山谷是没有底的深渊。她终于看见了笔陡的峭壁,瀑布在耸入云天的峭壁上静静地流泻。在这一片喧嚣的水声之中,那高悬的瀑布却格外地宁静。而这一谷的轰响全是它掀起的,它安详宁静地掀起了满满一谷的嚣声。水声几乎是震耳yù聋的,狂欢的人们在呼喊,却只看见他们无声的开闭的嘴,水声吞没了一切琐细的声音,一切声音在水声之中都成为琐细的了。瀑布从湛蓝的天上泻下,翻过三叠九重的崖壁,温柔得像个处女。一整个山谷在呜呜呜呜地鸣着,像在永不绝望又永无希望地呼喊着什么。

    她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第九百五十六级台阶,颤巍巍地踏下那一片倾斜的岩石,她以为自己会滑下去,一径滑到悬崖边缘,再滑下悬崖,穿过那一片白茫茫,无底地坠入下去。可是,脚底却稳稳地巴住了岩石,粗糙的岩石滞住了她的鞋底,托着她一步一步走去,离开了悬崖的边缘。她弯腰摸着了一块石头,坐下了,这样,她看不见深谷了,却还看见深谷上方的白云,白云停着,一动不动,它怎么能够什么也不傍着地停在空中,魔术似的,它必定是傍着了什么,而不被我们看见,正像一个魔术。她喘息着,一边奇怪地想道。这时,她看见他们的人都在山壁下的溪水边嬉戏着,捉着一条溜到水里去的毛巾,那毛巾一溜到水里,便活了,如同一条鱼似的,飞快地流去,流过几十个石坎,几十个湾,几十个要捉它的手。他们的惊叫与欢呼全被水声盖没了,只见他们在手舞足蹈。在山壁底下,他们显得多么多么小呀,孩子似的,她看着小小的他们,觉着他们是在很远的地方活动着。他没有参加这场追逐,只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吸烟,跳跃的溪水溅湿了他的鞋和衣服,他竟连头发都湿了,他背对着她,于是她也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的背。

    他们以各自的背影相对,并且jiāo谈。

    “你很安宁。”他说。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