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她说。
“你与这山很合宜似的。”他说。
“这山与你很合宜似的。”她说。
“你就像是这山安排来的。”他说。
“这山就像是你安排在的。”她说。
“山却吵得很。”他说。
“我心里也吵闹的。”她说。
“我也是。”他说。
“吵闹过了,就清静了。”她说。
“谢谢。”他说。
溪水哗哗地流淌,碰在岩石上,迸出响亮的回声。在极高极高的峭壁上,一泓白色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流淌,蓝天罩住了山谷,她在那湛蓝的天空里,看出了一轮明月,皓皓地照耀着幽深的山谷。那是昨晚过去了的月亮,也是今晚没来到的月亮,它已走在途中,已经出发了。
他们在山的环抱下,竟都缩小了身躯,庞大的山挤压着身躯,身躯挤压着灵魂,灵魂陡地膨胀了,冲出了躯壳,无依无托地附在了粗糙的山壁上。她觉得心在体内悬起,悬起,她能感觉到心从头顶出去了,甚至能用手捉住似的,可她没动。她木木的,什么心qíng也没了,心,自由自在地去游逛了,撇下了她。
太阳和月亮在空谷上空jiāo替地照耀,好像几万年的时间在这里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些什么,她只觉出自己在这太阳和月亮的jiāo换中幻化了,有一个自己在退出,另有一个自己在靠近了,她换了一个人了。她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了,天哪,这真是奇了!她疑疑惑惑的,她无法评判新旧两个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更真实,可她喜欢这一个新的,为他所看见的自己。旧的自己是太旧了,叫她腻味了,叫她不愿珍惜了。她以她崭新的陌生的自己,竟能体验到许多崭新的陌生的qíng感,或是说以她崭新的陌生的qíng感,而发现创造了崭新的陌生的自己。她从她新的自己里发现了无穷的想像力与创造力,她能dòng察到他的心底深处了,她能给他慰藉,给他影响。她运用着新的自己,新的自己指导着她,她像是脱胎换骨了,她多么幸福啊!呵,她多幸运,幸而她来了,幸而他也来了,幸而他们都来了。哦,哦,她多么感激他,多么爱他。
她竟想到了“爱”字,她禁不住像一个中学生似的战栗了。她从他的背影了解到他的战栗,他们的战栗穿透了他与她之间的空地,在空地中的一块岩石上方相遇了。这时,她方才感到她的心已回到了她的躯体里,她的心载得满满地回来了,她的心满载而归了。她的心周游了一遭,采集了满满一心的快乐回来了。
她却又觉着了苦恼,苦恼从快乐里冉冉地升起。她隐隐地有着一种不悦的预感,预感到这爱将要落空。这将要落空的爱蓬蓬勃勃地,一往无前地生长,这爱无时无刻不在抽枝,发芽,长叶,昨日还是青苗,如今已成了参天的大树。她新的生命附着这树破土而出,平地而起。她的脱身全是因为着与他的爱,她相信,他也因着与她的爱而脱身了。她再不能退却了。那边在招呼她拍照留影,别人都依次轮流照过了,只剩下她。她极不qíng愿地慢慢走了过去,脚底的岩石倾斜着,偏偏向着悬崖边而倾斜,她一步一步朝上迈去,心里紧迫着,似乎悬崖下的谷底在bī着她,她走了过去,到了溪边,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靠在了上边,石头将悬崖与她隔离了,她这才稍觉着安心。安心之后她便感到了窘迫。摄影是出版社的美编,怀着要将每张照片变成封面或封底的决心与信心,且又对她抱着极大的希望,苛刻地要求她作出种种的明星姿态,她暗暗地得意却无比地窘迫,因为他在,他的眼睛看着溪水,依然背对着她,可他的背影是深谙一切的。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已经坐上了一块岩石,她是再下不来了。她只有耐心地听凭摄影的摆布。窘迫使她像个中学生那么害羞而天真,吸引了无关的游人的注意,她却已顾不得享用这些欣赏与喜爱的目光了,她如同受刑一般,心心念念盼着赶快结束,再没有比她这模样更可爱的了,可她自己竟不知道,反还无比地沮丧。终于,她得以从那石头上脱身了,她这才自如,活过来了一般。她活泼泼地跳下岩石,竟朝着他那里走过去了,她想也没想,就朝着他走过去了。她问他是否也照过相了,他说受过罪了,他是说受过罪了,她立即懂了,笑了起来。他并不笑,只用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发窘,那是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发窘,有些愉快,有些心悸的发窘,想问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又觉得这话太轻佻也太愚蠢,便不再做声,弯下腰拾了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朝溪水里掷去。小石子无声地落在汹涌的水上,无声地卷走了。她感受到他目光的抚摸,她浑身都暖透了又凉透了。石头掷完了,他却还看着她,她鼓起勇气向他的目光迎战上去,他启开嘴唇,问道:
“好吗?”她回答道:“好!”水声是那么宏大,震耳yù聋,却忽地静了一下,他俩的声音清亮清亮地凸起在灌满山谷的水声上面,他们彼此都听得再清楚、再响亮不过了。
这才是世界上最最不通又最最会意不过的jiāo谈,最最简短又最最尽qíng的jiāo谈。他们好像在这几个字眼的jiāo换里将自己的一切都jiāo托了。当他们离开三叠泉,开始了向上的九百五十六级的长征时,他们的心qíng是无比地纯净,晶莹剔透。他们并排走在窄窄的山道上,不时被前来或后来的人冲散,便只能一前一后靠在路边,等人过去,渐渐地就落后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是笔陡地朝上,不一会儿,她便气喘了,他向她伸出手,她把她的手jiāo出去了。她把她的手jiāo出了就再没收回来,从此,他们便用手作谈了。
第七章
他们是不甘于平庸的人
都说爱是不要理由的
三叠泉渐渐在后面了,他们一步一阶地在山谷的壁上攀援。石阶是再整齐也没有了,一级一级地向上,再没个歇脚的地方,几乎是不能松一口气的,必得一口气地登上九百五十六级台阶。他们渐渐调整了呼吸与脚步,有了节奏,便觉得轻松了,脚只需机械地抬步,手便可专心地对话了。轮到她发问了:“累吗?”他的手回答:“不累!”“谢谢!”她的手感激地说。他的手便说道:“不谢。”然后沉默了,再不作更进一步的探试与jiāo流。他们毕竟人近中年,深知如何保存qíng感,使之细水长流,深知帷幕揭开之前的美妙境界理该尽qíng领略,而帷幕之后一目了然便不过如此了。他们都是有过一次以上qíng感经历的人了,qíng感已经塑造过了他们,他们便也能够塑造qíng感了。他们与qíng感之间早已有过jiāo战,他们其实是知己知彼的了,尽管心里到死也不会承认。他们已经决心去爱了,真心真意地爱,全心全意地爱,专心专意地爱,爱得不顾一切。他们知道假如一个人丧失了爱心,便失了一半,于是他们宁可牺牲了这一半而去挽救那一半。他们是读过书的人,受过教育,见多识广,深知人应该是怎么样,并朝着这目标努力。他们喜欢悲剧,为许多悲剧激动得彻夜不眠,那中间悲壮的细节缠绕着并袭击着被失眠折磨得虚弱不堪的他们,他们极轻易地就被俘虏,做了囚徒,从此,他们便觉得心里梗阻了一点儿什么,使得平静的生活有了些麻烦,亦有了些色彩。他们渴望过着色彩斑斓的生活,他们是不甘于平庸的人。平常的生活使他们厌倦,他们愿意生活很不平常。而他们恰都有着非凡的想像力,因他们的想像力得了他们的教育和职业,这教育和职业又磨练了他们的想像力,使之非常发达,充满了动力,一旦发动,简直可以创造一个世界,更莫说是创造一个小小的qíng感的波折,那真才是游刃有余。他们极富牺牲jīng神,为他们所认为值得的,可以不计代价与后果,而他们又深知一切的底细,非常地聪明。他们决不会去糟蹋自己的希望,他们明白希望是比事实更美丽的,明白希望成了现实也会索然无味。于是,他们便将希望保存着,让它永远在实现之前保存着。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他们竟有了一种能力,便是将事实还原成希望,还原成理想,这样,他们便可以永远地惴惴不安着,永远地激动着,永远地像个孩子似的渴望着,不安着,胡思乱想着。因此,他们那份全心全意,真心真意,专心专意的爱,在冥冥中便有了安全与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