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谷之恋_王安忆【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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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散了,却原来是到了平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农田,汽车如歌般地在土路上飞奔,山,朦朦胧胧地留在了背后。山朦朦胧胧地留在了背后,天亮了,太阳高照,耳膜突地鼓起,刷地一下,世界如苏醒了一般歌唱了起来,汽笛欢快地鸣叫,飞转的车轮擦着地面,咝啦啦地响,所有的人原来都在说话,声音清清亮亮。她有些茫然,她茫茫然地想道,这几日里的声音,却原来都罩蔽了一层薄膜啊!山在开什么玩笑呢!就这么任意而任xing地嬉耍着人的知觉。一层薄膜突然地破裂,露出了真相,眼前耳畔都是清清亮亮的一片。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原来声音是这样的。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原来她不知不觉地一直在和别人聊天,她的声音奇怪地变了,陌生了,又熟悉了,可她知道,这才是她的声音,她说了并听了几十年的声音。她如同睡醒了一般,睁开了眼睛,睡意还未全部消退,微微地有点儿难受,口里发涩,却是十分地清楚。车厢里无比地嘈杂,司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又几乎盖过了那一切:“一加一加一加一等于四,心加心等于我爱你!”

    她动了动身体,身体里流动着清新的活力。汽车超过了拖拉机、大卡车,甚至小卧车,径直向秀峰而去。正午时分,到了秀峰,而他们的在秀峰过夜的妄想,早已灭了,被他们自己遗忘了。他们回到这个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一时都有些困惑,有些穷于应付,他们需要适应的过程,他们好像从一个梦里陡地醒来,他们甚至暂时地彼此都忘记了对方。

    秀峰是出奇地宁静,龙潭的水是出奇地清澈,一注活水源源地从极远的地方流来,又流去。潭底的石头被水洗去了棱角,光滑得可人,所有的人都脱了鞋袜,挽起裤脚,站在水潭里,他们亦没有例外。光滑的卵石舒服熨帖地摩挲着脚心,每一丝细沙都能隔着清水看清,甚至比露出在地面上的沙砾看得更清,这水是比空气更清澈,更透明,更无遮蔽,有了这水的对照,才发觉空气其实是混沌的,她怔怔地看着水里的双脚,双脚下的卵石,卵石间的沙粒。后来,人们说要去看李的读书台之类的古迹,她不想去,恋着这水,就留下了。他也不想去,也留下了。人们嘱他们别逗留得太久,看好了时间,过一个小时就去门口上车,然后便前呼后唤地走了。她这时候方才想起了他,他也想起了她。他们默默地相对了一会儿,然后才在水里相对走了几步,在了一处。他们彼此都有些不习惯似的,有些尴尬。她心里不无做作地想道:“假如知道他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也不无做作地想:“假如知道她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们的表qíng上也不加抑制地流露出不得已的意味,这样,才稍稍觉着了心安。然后他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她也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似乎是表明了心迹。

    水是碧清碧清,没有一点污浊,没有一点杂质,他们互相看见了脚背上的皮肤的细纹,脚趾上的汗毛,趾甲上的裂纹。他们又停滞了,走不通那隔膜了,他们之间已经启开的那扇门又神鬼不觉地合上了,连一条细fèng都没有留下,他们又丢失了钥匙,束手无策。他们甚至连别离的事都无暇想起了,他们灰心地怔怔地站在水里,làng费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彼此都有些疲倦了,彼此都有些退缩,不得不想要放弃这累人而又没有结果的对峙。首先是他支持不住了。他退后了一步,在池边石头上坐下,开始掏烟。她便也松弛下来,退后到了池边,离开他有三五步的地方。然后,他摸出了烟和打火机,打火机打着了,接近了烟头。就在火苗与烟头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照亮了,他们心里都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锦绣谷,锦绣谷里的神奇的风。他微微颤抖着手点燃了香烟,她慢慢地在他身边三五步远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两人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石头上,望着那一潭龙泉。崖壁深处的泉水幽深得要命。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她甚至听见了走秒的声音,咔嚓咔嚓,如钟锤一般敲响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这钟声中隐退了。她焦虑万分,要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一切就将结束,他们总该再做些什么吧!其实,该说的都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她觉着已经说过,已经做过的都那么不可靠,不真实,她是信赖不得一点儿,依傍不得一点儿。她还须有个更切实具体的东西,可供她紧紧握住。可她又不知道这个切实具体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是一句话,是一个誓约,还是一件信物,这些似乎都太轻薄了。她为难得几乎要流泪了,qiáng忍着,垂了头。他也是一样地垂头丧气。离开车时间只有十分钟了,可他们一筹莫展。她开始后悔是不是不该走开他这么三五步的,在这样的时刻,只需一个小小的动作即可铸成大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铸成了,假如她方才不是走开去,而是走近去,就在他身边的那块小石头上……可是,现在还来得及吗?他已经在穿鞋了,清冷的水珠从他脚跟上滑了下来,滴在水潭里,竟没有一点声响。然后,他穿鞋了,鞋就是普通的皮凉鞋,浅褐色的,已经很旧了,牛皮面上有几条粗糙的裂纹。然后,他站了起来,他要开步了,他向哪里去呢?她浑身都紧张起来,血液凝固了,再也不流动了。几个luǒ着身子的男孩在龙潭里嬉水,只见他们张着大嘴,溅着几尺高的水花,却没有一点声响。他在原地移动着脚步,他要向哪里跨呢?他这一步是将铸成终身大错,还是相反?她几乎要窒息了。他却是向她走来了,他确是向她走来了。走到她的身边,说道:

    “走吧,时间到了,要回去了。”

    好多日子以后,她再回想这一刻,这几个字便成了一种咒语:

    走吧。

    时间到了。

    要回去了!

    可是这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失望,却已被快乐攫住了。她感觉到他的手按在了她的头上。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以她浑身的血液来体验,来回应这只手,她以她浑身的血液亲吻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同时散发出沁凉与温暖,渗入她的头顶,渗进她的血液,血液这才忽冷忽热地回流。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禁不住地打着寒战。她开始穿鞋了,鞋总套不上脚去,直到他的手离去。她站起来,跟着他走上了石阶,走上了石阶高处的凉亭。他们在凉亭上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回身最后一眼望了望龙潭。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停泊地,他们今生里是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再来的话也不会是这个龙潭,这样的他们了。他们是许久以后才逐渐明白这个的,这时候,他们只是冥冥地有一点牵挂,牵肠挂肚的,却又不知牵挂个什么。其实,人生里的每一秒,每一地都不会重游,可是,并非每一时每一处都能提醒人们,唤醒这种牵挂,因此,人总是不珍惜,珍惜了此时,又不珍惜彼时了。而这一点,他们却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了,尽管他们聪明绝顶,却总难脱俗了。现在,他们站在凉亭,回望着那一潭龙泉,感慨万千,却抓不住一点名目。心里怅怅然的,最后一分钟也过去了。他只得走了,她也只得走了,走得很匆忙,赶路一般,再无法相对了,已经听见汽车在远远的门外鸣着喇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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