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谷之恋_王安忆【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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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真的回去了。

    回到省城,已是晚上六点,先后拿到了丈夫和单位的来信,还有第二天下午的车票。她这才承认,是回去的时候了。丈夫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qíng,为什么竟一去而没有信来。编辑部的信里说的是公事,望她能带一篇某某作家的稿子回来,因即将发稿的这一期上至今没有可打头条的小说,而某某作家答应过就在近日要给一篇的。她微微地遗憾某某作家并不是他,否则他们便又可有个理由相对了。他们的相对从此将需要理由了,没有理由,是无法在一起了。山下不是山上。在山上的生活是没有目标的,也没中心,想怎么就怎么;而山下的世界里则人人都有责任,目的很明确,需有合理的动机和理由。这是一个因果严密的世界,一切行为都由因果关系而联成,一切都得循着规矩而来。在山上可以漫无目标地散步,而在山下,走,总是有着目的地,即使是目的地不明,也须有着一个不明的目的地。他们再不能随心所yù地在一起了,他们只能混杂在人群里,无望地遥遥相望,这相望不时被隔断,被搅扰,他们无法专心专意地相对了,连他们自己都参与了这搅扰。他们自身的责任重新回到了他们肩上,他们被许多杂事重新包围起来,他们再不可能以单纯的本身那么相对了,有了这些琐事层层叠叠的包围,他们的本身便也改了样子。才只三个小时的时光,与三百里的路途,他们却陡然地隔远了许多。可他们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他们要极力抓住,以一切希奇古怪的方式互相抓住那山上的十个昼夜,耗去了他们多少qíng感与jīng神,耗去了多少战栗和心跳的加速,而突然地宣布这一切无效,这一切不复存在,那太嘲弄,太开玩笑,也太屈rǔ了。他们决不愿承认这一点,寻找在一起的理由很困难,但不在一起的理由却要容易得多。他们以缺席、不到位来验证他们的相对了。晚上,主办笔会的出版社开了一个告别茶话会,全体人员都参加了,凡他到场,她必退场,然后是她到场,他退场,他们很快就彼此领会了这种奇妙的对话,并且深深地动了感qíng,他们再不相对了,他们永远是分在了两地,而在这回避之中,灵魂却靠拢了,他们在这不相对的相对之中,领悟了一种辛酸的快乐。分手的那一刻终于到了,他是早上走的,仍然与来时的戴眼镜的伙伴同路,却不是她送行了。他们的汽车开动之前,每个人都与他俩握手告别,她与他的同伴握了手,却独独不与他相握,他们不相握地紧紧相握了,他们不对视地凝目对视了,他们不告别地深深告别了,然后,他坐进了车,关上了车门,车开了。

    她第一个从送行的人群中转过身,走进了宾馆,进了电梯,电梯一级一级向上,到了。她出了电梯,走在深红色的地毯上,

    一步一步向深处里自己的房间走去。她以她一整个背影,注视着他的车的后影的远去,她要以他们的背道而驰而来迎面走上,他们离得越远,她便觉得走得越近。她要使尽一切,一切的手腕,来留住他,留住他曾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和印象,她太不愿它远去了,她要抓住它。可她却觉得心里越来越空,越来越空,她听见身后电梯门响,大群的人拥了出来,走廊上充满了被地毯软化了的杂沓的脚步声,她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将门关上了。她看见了自己已经收拾停当了的行李,她想道,下午,她也该走了。

    车是下午四点离站的,那站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想要牢牢地记住这个站台,却又抓不住一点儿特征,它与一切的站台一模一样,连站台上庄严伫立的列车员也是面目划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站台退出了她的视线。车到了田野上,在西去的阳光里飞驰。

    她要回家了,她要回家了。她茫茫然地想到了家,她竟不能懂得家对她的意味了。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驶而过的景物,心里反复嚼着一个“家”字,要将它嚼出意味来似的。车轮撞击着铁轨,时而发出清脆的当当声,犹如钟声。她满心里全叫这钟声灌满,腾不出一点空地去思想。天色刚一暗淡,她便昏昏地爬上中铺,倒头睡了,忘了晚饭,只听见肚里莫名地辘辘着,竟也思索不出含义。

第十章

    她的梦境全部颠散

    火车轰隆嚓地颠簸着她,她的梦境全叫颠散,散了个七零八落。她在梦中吃力地如同儿童游戏拼板似的拼着梦境,终也拼不完满。梦却一径地做了下去,忽而到了龙潭,忽而堕入了锦绣谷,忽而走在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上,走得极累,而且紧张。台阶刚刚呈现便又散落,横七竖八的溅得到处都是。她紧张而吃力地拼凑着梦境,极力了解梦境,直到jīng疲力竭。而当她jīng疲力竭地累倒下来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自己的絮叨。原来她从头至尾一直在说话,诉说着什么,埋怨着什么,说得十分紧张,十分激动,说得极累。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停也停不下来。心里不知为什么气鼓鼓的,十分地不平,并且竭力地想要阐明这不平的道理。qíng绪十分激昂,又十分疲惫。她就这么聒噪了一夜,自己被自己的聒噪弄得心烦意乱,耳朵都快聋了,声音都要哑了,脑袋胀大了。她一早醒来就头疼。

    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她口里发涩地看着小站上人来人往,有人下去在站台上的水池子前洗脸刷牙;穿白大褂的站台服务员推着食品车漠然地走过;隔了一条铁轨,那检票口有一堆人无谓地笑闹着,铃响了。铃丁零零地、不间歇地响着。她荒漠的头脑里似乎唤起了什么,待她要去想明白,却又没了。铃声停了的那一刹那,车开动了。她眼前浮起了丈夫追着列车跑的qíng景。她望着站台越来越速地退去,丈夫的身影却越来越近了似的。这时候,她有些明白什么了。她渐渐想起望着丈夫努力跑着的时候,心里涌起的不安,还有,在开车前她忽然想对丈夫说什么,于是便说起了冰箱冻ròu的化冻问题,再有,临上车前,与丈夫的没有来由的吵嘴。广播里开始在报前方就是本次列车终点,要到家了,她是要到家了,家在心里如浮雕般渐渐凸现。她微微地有点儿兴奋,心跳加速了,还有些悬dàng。她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回家,还是不高兴回家,也不知道自己在外这十二天是想家还是不想,她只是无名地兴奋着,随着列车越来越近终点而越来越兴奋着。逐渐逐渐便有些急不可待了。车走进了市区,路障后拥挤着车辆与上班路上的人们。车还没进站,昂扬的进行曲在列车间回dàng,一派胜利回师的气象。她微微地有些焦躁。忽然有些后悔没给丈夫打个电报,让他来车站接她。是啊,应该打个电报的。宾馆总服务台便有邮政代理处,可是她却没打。这会儿想着这事,就好像是上一世,而不是昨天。再没有一个这样的夜晚,能将昨天和今天这样陡峭地划分开来了。

    车终于停了,缓缓,缓缓地停下的。一旦停下,她却又懒怠动作了,可是她不得不动作起来了。她稍稍整理了一下睡皱了的衣裙和头发,口里发涩,没有刷牙,唾液是黏而腥的。她厌恶地用舌根顶住喉头,避免做一点儿回味。然后从铺底下拖出手提箱,走进挤挤的人群,不动似的移动着下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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