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里上下两班的邮差都过去了,没有她等待的那封信,她将希望寄托在了家里。他们临别时她给了他家的地址,他许会将信寄到家的。临下班时,她重又兴奋起来,希望惴惴地在心里骚动,使她坐立不安。幸而暮色降临,办公室里暗了下来,安抚着她的心qíng。下班的铃声响起,她却又磨蹭起来,她似乎已经确定他的信就在家里等她,就好比他在等她一般,她必得矜持才妥。他的温暖的凝视又在她身边闪烁了,他隐身在渐浓的暮色里,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她。她感到了幸福。huáng昏里那一股宁馨的气息包裹了她,她独自在这宁馨的huáng昏里穿行,心里又开始了轻声细语,与他的凝视做着jiāo流。他的凝视从她身体里穿透了过去,她感觉到了他的穿行,她希望他能留住在她心里,他却总是走了出去。
她走进了楼道,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挡在信箱前边,她一架一架拉了开来,终于开辟出一条曲折的小路,她挤身进去,终于走到了信箱跟前,她举起钥匙去开锁,钥匙激动地摸索着锁眼,她止不住地有点气急,好像行将去赴一个约会,一个她等待已久的约会。信箱开了,只有一份忠实的晚报。她几乎浑身瘫软下来,身后的道路忽然闭合了,又让自行车封锁了起来,她再也无法退出去了。她将晚报夹在胳膊底下,关上信箱,重新上锁。然后艰难地转过身子,撤了出来。自行车被她拉得乱七八糟,挡住了楼梯入口,她再记不起原先它们是如何排列的了。她尽着她最后的力气,推着自行车,留出一个狭窄的入口,便再也管不得许多,拖了沉重的步子迈上楼去。她不得不用手去扶那生了铁锈的扶手,扶手粗糙地剐着手心,她感觉到锈烂的铁屑被她抚落了。她上了一层,走进了黑漆漆的楼道,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一点光明的照耀。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凭着感觉与习惯,摸到了自家门口。
家里是黑沉沉的一团,她拉亮了电灯,房里的家具倚墙立着,流露出一种寂寂的qíng绪。她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她再没有一点儿体力与jīng力,她只能躺倒在chuáng上,她只有睡觉这一条路了。可是,多年来的生活早已形成了一种惯xing,这惯xing不露形迹地推动着她,她连坐都没有坐,放下挎包和晚报,就系上了围裙。这一套cao作早已形成了机械的程序,不用动一点儿头脑,不用下一点儿决心。从她开信箱到进门,她几乎是没有làng费一分钟的时间,她几乎没有休止一个动作,她连贯地、不间歇地走了上来,而在她漠漠的心里,是早已倒下了数次,又挣扎了数次,是早已经过了长长的跌倒爬起的历程。她是很累很累了。她心里是又荒凉又骚乱,又虚空又紧张,这乱七八糟的心qíng最后便归宿于一团怨气。
她再不必矜持了,她再不必保护自己形象了,她已经失去了好xing子,她是失了一切指望的。于是,她开始等丈夫回家。再过五分钟,如丈夫还不进门,便算是迟到了,便有了她抱怨与发怒的理由。她盼着丈夫给她一个发怒的理由,可是丈夫的钥匙总是准时摸索着锁眼,他是不让她挑出一点儿茬的,总是在水沸腾了饭,水又gān了,闷上锅盖的那一秒钟推开了门,她是抓不住他一点儿把柄的。可是她多么难熬啊!他一到了面前,她便再不需要理由,她的坏xing子,她的无由的怒火,全失了约束,全被怂恿起来,她简直是怒气冲天,她对着他,劈头盖脸地发作了。这一顿饭是在她的絮叨中烧熟,吃完,直到收拾完毕。她絮叨得累了,再说不出新的埋怨,便忿忿地住了口,紧接着,心里便涌起了一阵委屈与辛酸。她开始怜悯自己,她懊悔自己又失控了,她是再没指望重新做人了,她便流泪了。丈夫对她的眼泪和对她的絮烦一样地习惯了,早已不以为怪,便只默默地对着她看,问她是累了,还是怎么了。她则又开始絮叨,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给他。他想上前安慰她,却被她怒冲冲地一把搡开,他只得走到一边去看晚报了,顺手拧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她大嚷着要他将声音拧低一点儿,说头脑都要炸开,话没落音,丈夫已将声音拧得没有了,只有人形鬼影般地活动。她又觉着了无聊。她对这一切厌烦得透不过气来,熟惯到了极点的生活,犹如一片种老了的熟地,新鲜的养料与水分已被汲尽,再也生长不出茁壮的青苗,然后便撂荒了。撂荒了的土地,天长日久,又再产生着养分,可是再不会吸引人注意了。她又不是勇敢的拓荒者,她生xing厌恶荒地,而喜爱青糙葱笼的花园,她是再不会去留心一块荒地,再不会去开拓一块荒地。她将她的土地种熟了,以她充沛的jīng力和好奇心加紧地种熟了一块土地,加速汲尽了一份养料,她的土地不是一年四季地轮回,而是一年八季地轮回,然后便失望下来,将土地撂荒在那里了。她现在,守着这一块荒地,为着荒凉哭着,恼着,怨着。
荧屏上的形象在无声地行动,她的啜泣充满了小小的房间。她满可以走出房间,换一下空气,调节一下心qíng,可她不愿,她非得坐在这里,找茬似的守着她的丈夫,非要将她的心qíng,和他的心qíng,弄得糟透糟透,否则,这一个晚上她便过不去了。
第十二章
他们便这样维系着,维系着度过了无数个昼昼夜夜
这一个夜晚是糟透糟透了,然后她才觉着舒服了一些,静静地缩在chuáng角里,等着丈夫来抚慰。丈夫是准时无误地来到她身边,抚慰她也抚慰自己,如不是这抚慰,他们一整个生活都将不堪忍受,或许双方都会考虑出一个决断的方法。可他们总是悬崖勒马,他们总不致真正地决裂。在这一瞬间,他们暂时忘却了方才的败兴和即将到来的明日的败兴。他们学会了忘记,学会了苟且偷生,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便这样维系着,维系着度过了无数个昼昼夜夜。
她的希望与早晨的太阳一起升起。早晨新鲜的阳光带来了他的照应。他是与她一同醒来的,她觉得,这一日,是不会再让她落空了的,她伸着懒腰,懒懒地想道。每一日的早晨,她都有无穷的希望,希望与体力jīng神一起培养,一起回复到她的肌体里。早晨的一切于她都是吉兆,假如晴天,她便想,是很好的一天啊,假如yīn天,她则想,是很不一样的一天啊!她都是兴致勃勃地赴约似的出门和回家。可是,她的希望却总是落空,她没有一天实现这希望的。他是在渐渐地,不可阻挡地远去,他变得形象模糊,行踪飘移,她再也感觉不到他目光的跟踪与照耀,她努力回想着与他的一切,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可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由她编造出来似的。似乎太过虚渺,没有一点实据;却又太过具体,与一整个虚渺的他不相符合。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事发生,连她自己都怀疑了。她甚至希望能有流言蜚语,她甚至后悔当时掩饰得过紧过严,如若泄漏了一星半点,这一切便有了旁证,她真想有一个旁证,可是没有。他好像一整个儿地消失了,没有了,不复存在了,他在哪里呀!呵,在哪里呀!她焦灼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怎么找不着他了,没了他,她便失了管束与督促,她简直有点自bào自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