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谷之恋_王安忆【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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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李来了,司机带那戴眼镜的去辨认行李,老姚和她,还有他留着,留在高大的、对着停机坪的窗户前边,风从身后缓缓地chuī拂,老姚大约是应酬得疲劳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她却也不想说话,便沉默着,他原本就不多话,就冷了场。她感觉到老姚向她投来求援的目光,而她依然不想开口,因为她觉得这沉默十分自然,并不难堪,还有些会意似的。相反,老姚勉力说出的闲话倒显得多余而别扭了,惶惶地住了口。于是他们三人互相很友好地看着,心qíng愉快地微笑,仅此而已。她看见在他身后,有一面巨大的很高的钟,指针正指到九点一刻。她朝它看了很久,将这个九点一刻看了很久,直到长针几乎察觉不到地一动的时候,她才落下了目光。这时,他们取来了行李,互相招呼着:“走吧!”她也招呼着:“走吧。”说罢就弯腰去拉他放在地上的、橘红色的旅行包,他不让,也抓住了带子,她也不让,两人相持着。最后,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她拉着带子的手,将它从包上拿开了。他的手极大,完全地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里陡地小了,很天真似的。她只得依从了,却有些害羞。就这样,他们一行人,浩浩dàngdàng地穿过了一整个空旷的候机室,从那面大钟底下走过。

    他们上车,戴眼镜的作家坐在了司机座的旁边,他,她,和老姚坐在后边,她坐在他们中间。他问她能不能吸烟,她并不回答,只是伸过手将边上的烟灰缸揭了开来,他便吸烟了。烟从她腮边掠过,微风似的,撩动了她的头发。她忽然有些感动,眼眶湿漉漉的。她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感到非常地幸福,仅仅是一夜之间,可是一切都突然地变了样,不仅是生活,还有她自己。往日里那股焦灼、紧张、烦躁,都到哪里去了呢?烟消云散,从不曾有过似的。她心里明净得犹如一池清潭。她突如其来地吐了一口气,老姚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她忽有些惭愧,责备自己得意得竟失态了。而他并没有回头,一无诧异,似乎他是很明了的。她不由微微转过脸去看了看他,他正将烟蒂掐熄在小烟灰壳子里,她看见了他连接着腮骨的脖子。她想着她曾读过的他的小说,那小说陡地亲近起来,并且有些神秘似的。

    汽车在幽暗的道路上疾驶,两边的树影迅速地掠过。她向后倚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幽暗的景物,隔了他的肩头,心里充满了梦幻的感觉。灯光渐渐稠密,车子驶进了市区,驶过宽阔如长安街的井冈山大道。八一起义纪念碑高高地默默地矗立,最高的顶上,停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并不照耀,只是亮着自己,通体透明似的。车子减速了,汇入河流一般的车队。

    明天就要上庐山了,她告诉他。他很愉快地听着。庐山上很凉快,她又说,如主人一般;还说,虽已立过秋很久可仍然很热,他便说,火炉嘛!庐山上就好了,她说,早晚还要穿毛衣呢,要小心,她看了他一眼。他穿着短袖的运动衫和短裤,短短的裤腿里伸出的腿面上,有着蜷曲的黑色的汗毛,她有些嫌恶似的移开了眼睛。他说他带有一件风衣,并用手朝后指了指,指的是装在车后边的旅行包。这时候,老姚似乎恢复过来了,开始讲起庐山的传说,一口气讲了好几则,直到汽车在宾馆门前停下,依次跨出车门,他才说了一句,说他特地借了这本《庐山的传说》。老姚已经跑到车后面殷勤地为他们取行李了,没有听见,只有她听见了,便朝他笑笑,他也笑笑,都十分地会意了。

第四章

    伸直了的身体非常舒服,并且极美

    回到房里,已是十一点了,同屋的那个年轻的小女孩似的女作家已经睡熟了,她怕惊扰了她,没有开灯,月亮照透了薄薄的窗帘,她趁着月光悄悄地上了chuáng。她朝天躺在chuáng上,伸直了两条腿,将胳膊也伸得笔直。伸直了的身体非常舒服,并且极美,月光沐浴着她颀长的身体,她半垂着眼睑细细打量着自己,被自己柔美的身体感动了,竟有些硬咽。她松了下来,将她心爱的身子蜷起,缩在gān慡的被单里,开始回想这内容极其丰富的一天,同时就好像学生检查自己的cao行似的开始检点这一日里自己的行为举止,结果还令她满意,只是在汽车上那一声莫名其妙的长吁有些失态了,心里暗暗懊丧,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很好,并且,还将很好地,也许比这更好地过好多天。这十天,她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度过,再不留下一点儿遗憾。她几乎以为这十天的笔会是开不完的,这十天的日子是过不完的了,这十天就如同永恒一般。她又激动又平静地睡着了。梦里又上了火车,哐啷哐啷,火车永远不停地开着,从一大片天和一大片地之间穿越过去,拖了很长的影子,有时还响起钟声。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分,他们到了庐山。住进一栋别墅式的疗养所,临着一潭碧清的湖水,背后则是苍茫的山峦。这时候,各路编辑记者蜂拥而至,到了这里,出版社再无法将作家封锁起来,只得随他们去了,心里不免恨恨的,时刻警惕,不得让稿子漏到别人手里,出钱却让别人坐席,那才真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呢!唯独不防备的是她,她与他们在一起,就像自己人一样了。而她也十分知趣,再不向作家谈稿子的事qíng,何况,此时此刻,她也很难想起稿子的事qíng。组稿,看稿,发稿,一个一个校着错字,这就像极远极远的事,比上一辈子还远。甚至,连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彻头彻尾地变了似的,她的心境全不一样了,她变得非常宁和,很自持,她无意中对自己有一种约束,这约束使她愉快,这约束在冥冥之中成了她每一日生活的目标。她极愿意做一个宁静的人,做一个宁静的人,于人于己都有无限的愉快。她觉出大家对她的好感,愿意和她在一起,gān什么都不会忘了她,少了她便成了缺憾。她非常感激,觉着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huáng昏时分,雾气从山那边排山倒海般地漫了过来,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湖不见了,隐在了浩渺烟海之中,变成了一个谜,山峦被雾海淹没了,只留下尖尖的山顶,像一群海上的孤岛,日头像个魂似的,在雾气中朦朦地下沉。雾,还在咝咝地弥漫。大家都拥到了阳台上,倚着围栏,遥遥地看那白蒙蒙的雾,那白蒙蒙的雾,正咝咝地过来。雾像摆脱了地心吸力的水,向着四面八方流动,不时要露出一点儿山的真相,又及时地藏住了,那一点儿真相便成了幻觉。大家都披上了五颜六色的毛衣,或者风衣,只觉得cháocháo的凉气,却不曾料到,雾已经漫了过来,在他们之间穿行、回流,隔离了他们,无论大家挤得多么近。如是手握着手,雾便从手指间的fèng隙里穿行过去隔离了开来。渐渐地,说话的声音都朦胧了起来,明明就在身边,却像从远处传来。人的形状也各自模糊了。烟雾在你、我、他之间缭绕,好像海水在礁石之间穿行。有了雾的蒙蔽,人们便更加没有拘束,几乎同时在大声亢奋地说话,于是谁也听不见谁的,只听见自己的。雾将人们分别地,各自地封起了,人们大声地描述着各自看见的雾的形状,极力传递瞬间里山从雾中透露的消息,却怎么也传递不通了,各自陶醉在各自的风光之中。她没有说话,那无拘无束的感觉反倒抑制了她,使她格外地平静。其实,那雾中的山水,是须平静与沉默来领略的,那山水蒙了烟雾正合了无言的境界。她恬静地凭栏而立,周围的絮聒打扰不了她,她再没比这会儿更宽大更慷慨的了。而且,她以她平静的心境,感觉到,他也正沉默着,她甚至感觉到他沉默中的体察,对山的体察,同时,她的体察也正渐渐地,一点一滴地被他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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