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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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民主的社会将机会和权益平均分配了,大力发展了个人主义,取消了特权,民众的声音取消了jīng英的声音。我有一个也许是专断的观点,我以为最适合创造艺术的社会是高度集权的社会,它的社会成员只有两类人,一是贵族,一是奴隶,这两类人都不需要参与物质的分配,前者是有特权,后者是绝对无权,因此他们才有可能避免文化的消费,而积累起jīng神的果实。比如中国古典文化,它是典型的象牙塔文化,它是以牺牲大多数人的文化而建设起来的高级文化。中国的文字和书面语言极其典雅,它须有极高智慧和教育才可掌握的,它的法则非常模糊,讲的是悟xing。所以“五四”的知识分子,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其中一项重要运动就是白话文运动,致力于使中国的文字变成大众的文字。而当艺术从宝塔尖走下来的时候,它的圣光便渐渐消失,化为人间的声色。

    现在人人都cao纵起思想的武器,思想也进入了一个大众的消费时代。今天这时代,关于人生的良药,简直多得不得了,各种各样的哲学,都是提供你解决人生的问题的,简直像超级市场,你缺什么就有什么。结果是现在的人就像药吃多了,有抗药xing了,哪种道理都不太能说服人了。人生哲学的空间全部占满了,已经毫无空地了,就像这世界上的人口一样!问题和答案都有了,剩下的也许只有一个无可解决又无可避免的终极问题,就是死亡的问题。死亡的问题是任何科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对这问题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只可能谈谈如何对待而已。我们如何对待呢?我们往往是趁早退回去,退到琐碎的日常的问题里去,不去想它,想了没用,就把眼光看着近处,避身在人生的细节中。这是一种很偷懒的办法,妥协的办法。然而退回到日常细节里边,就又生出一大堆jī毛蒜皮的问题,钱不够用啊,女朋友不理我啊,股票套牢了,房子太小了,等等,不过不要紧,对付这些小问题办法多得很,最简单最方便最不动脑筋的就是:潇洒走一回,把这一切事qíng都不当一回事,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自有它的道理,不必去思索它,只有它的存在是重要的,这种所谓“后现代”观点,简直没有道理可讲,没什么高低上下,没什么是非黑白,人就是不讲道理了。因为再怎么样的差别,结局都是一样的:死亡。什么能是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于是,死亡的问题,终究还是靠死亡自己来解决了。这时候,我们已经比所有的哲学家更聪明了,他们给我们的武器我们掌握得很好,已经可以一下子把他们打倒了,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在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前景之后,其实是极大的虚无。而这些现代小说家,是要比大众更深地陷入这虚无境地的,如同在任何问题上都要超前一样,他们在虚无上也更要超前。如果说,古典主义的作家是在地平线上空创造辉煌境界,现代主义作家则转了个向,在地平线下方开拓黑暗的深渊。我们很难指望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更美好的图画。

    在科学与民主的日益进步下,这个世界也安排得越来越合理了,譬如说种族问题、民族问题。民族实际上是人类qíng感的源泉,中国人有句俗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民族是qíng感的源泉,它和家园、血缘、生命的概念联系在一起。但人类走到今天已经明白了,民族是脆弱的,必须要组织起来,成为国家。否则,国家就不那么可爱了,没什么qíng感了,它是一种机器xing的东西。但我们心里非常明白,人现在都很服理了,我们要qiáng盛、要生存,必须建立和建设健全的国家。

    我们必须承认现实,国家的现实应该讲是非常合理、非常科学的,可人在这种现实面前几乎是没什么感qíng空间。因此在这种qíng景下,小说家,尤其是艺术家,他们面对着一个不如人意的现实,那就是严格固定好每个人的位置。在这样一个井然有序,规矩森严,几乎无fèng可钻的世界,他们怎样建设他们的心灵世界呢?往往是:回到自然!“回到自然”已成为20世纪一个大主题了,遍及美术、音乐、文学、戏剧,是一个大主题。似乎我们所能看到的最好的景观就是自然的景观了,这是大部分作家在做的事,包括我们中国当代的寻根文学运动,最好的东西就是自然。于是就发生了一个有趣的qíng形,我们古典的作品,大家看得很清楚,比如希腊神话里,它所创造的人物全都是征服自然的,是反自然的。而今天我们的艺术作品则是回到自然,又走了个反向。但是我以为最好的艺术家也是最苦闷的艺术家,他们非常知道回到自然也不是出路,依然无从建设心灵世界,困难其实还是那些,还是创造力的问题,回到哪里去也不行。他们非常知道“回归自然”这种理想的欺骗xing,这种理想有点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是应付眼前。然而,在这样一个结构严谨的世界中开辟一个jīng神的空间,真是很困难。空间全被占领了,我们挤不出空地了。所以这个时代最好的艺术家,往往只能以取消为结果,结果是没有,丧失,什么都丧失掉。

    我觉得《百年孤独》就是这样一个世界。《百年孤独》不是在造房子,它是在拆房子,但绝不是像所谓“后现代”那样一下推倒算数,不讲任何道理,它拆房子很有道理、有次序、有逻辑,一块砖一块砖拆给你看。当它拆下来以后你才看到这房子的遗迹。

    我们现在再做一件事:用一句话来描述一下《百年孤独》,这句话很难说,我想这是不是一个生命的运动的景象,但这运动是以什么为结局的呢?自我消亡。因此马尔克斯在拆房子,拆的同时建立了一座房子,但这是一所虚空的房子,以小说的形式而存在。

    现在,话回到《百年孤独》,关于《百年孤独》的一句话定义也基本上出来了。这句话定义就是,一个生命的运动景象,这景象是以自我消亡为结局。这就是马尔克斯的心灵世界,这比托尔斯泰的、罗曼·罗兰的、雨果的心灵世界要低沉得多。我现在建议大家再去读一本书,这本书叫《幽灵之家》,是一个智利女作家写的,叫伊莎贝尔·阿连德。这作家在70年代初期出现,对她的评价非常之高,称之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我觉得如果你们看了这本书,再来对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会发现《百年孤独》在现代小说中的不同一般,它在现实世界之中陷得如此之深,却依然挣脱着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伊莎贝尔·阿连德有一个特殊的政治背景,她的叔父是智利著名的社会党总统,叫萨尔瓦多。阿连德,是在1973年智利政变中壮烈牺牲的。这个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其实是在写他们的家史。你们看过之后会发现这是给一个特殊家族在一个特殊时期里的真实写照,生动可信地记录了它在风云激dàng的政治斗争中的血缘传续,爱qíng悲欢,聚散离合,所谓的“魔幻”xing质只是整部小说的一种装饰和气氛。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却是具有着极大的概括力,它含有一种可应用于各种qíng景之下的内涵,它的“魔幻”xing质担负着给这个独立的心灵世界命名的意义,这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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