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_王安忆【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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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要像以前一样谈现实世界和这个心灵世界的关系问题。对于这本《百年孤独》,人们已成定论的总是这么句话:从小镇马孔多的建立,发展直到毁灭的百年历程中,活龙活现地反映了拉丁美洲的兴衰历史。这句话已经可以背得出来了,大家都知道《百年孤独》是写这个的。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绝对没有否定它反映拉丁美洲的历史的这种说法,它可能,它一定也是写拉丁美洲的历史,但事实上我们从分析中已经看到它可应用于很多种qíng况,从宏观上讲,可以是整个人类、整个世界,甚至宇宙的运动,从微观来讲,也可以是一个微生物、一个细胞的生和灭的过程。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就承认了它的独立存在价值了。《幽灵之家》是用一个特殊家族的历史和命运,反映了智利的历史和命运,典型地、如实地、具体地写了智利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遭遇。可《百年孤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可以找到很多细节说这是象征着拉丁美洲哪一段时期,你可以这么说。我相信作者确实用了拉美的历史作了材料,可他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却是个独立的世界。我甚至可以说:即便拉丁美洲消失了,可它还在。

    它已完全可以脱离拉丁美洲的现实而存在。我想我们可能对拉丁美洲的历史不怎么了解,可我们可以了解《百年孤独》。它是以怎样的手法去做这事qíng呢,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个提炼和概括。这个过程几乎可称得上是科学的,非常具有cao作xing,这也就是我刚才所讲现代小说的一个特征。现代小说非常具有cao作xing,是一个科学xing过程,它把现实整理,归纳,抽象出来,然后找到最具有表现力的qíng节再组成一个世界。这些工作完全由创作者的理xing做成,完全由理xingcao作,因此现代小说最大特征是理xing主义。它和以前古典小说不同的地方就是它不那么感qíng和感xing,qíng感的力量不那么qiáng,但它有理xing的力量。这就是对这部小说我要说的。而它的致命的,改变了20世纪艺术景观的缺陷也在此,它终究难以摆脱现实的羁绊。从这点说来,现代主义小说本质上是不独立的。这也是我对现代艺术感到失望的地方,它使我感到,我们已经走入了死胡同,应当勇敢地掉过头,去寻找新的出路。

第十讲 《红楼梦》

    今天我们讲《红楼梦》。它有着极高的写实成就,在写实的层面上,它几乎使我们看不见作家的存在,好像这就是生活本来面目的显现,真可称得上“天衣无fèng”。它似乎不是一个写作者片面的、主观的、带有个人局限xing的描写,而是一个天然的场赴,你看到一些东西,也看不到一些东西,有一些是蛛丝马迹,有一些是云里雾里。应该藏的藏,应该露的露,应该有的有,应该没的没。它留下了那么多的悬案,就像真实的生活。人们研究它,不像是研究一个虚构的作品,而是在研究一个社会的一段历史。

    《红楼梦》就是给我们这么一种qiáng烈的印象。多少年来多少学科都在研究《红楼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此可见它在写实上可说是严丝合fèng,特别密实,针cha不入,水泼不进。这种qíng形使得分析工作特别困难,因为特别容易将现实和虚构混淆起来,难以看清它作为一部小说的独立的景观。它的创作者有着极深的涉世经验,才可能使其现实xing达到这样一种程度。它看起来是那么日常,甚至有些琐碎,可能会使有些读者感到不耐烦。那些起居的细节,小儿女的心思,伦常的礼数,客来客去。而在这些日常小事中,若仔细琢磨,会发现包含了很深的涉世经验,而涉世经验里包含的则是文化内容。我用两个字形容它,就是“世故”。它世故极深,举几个例子:黛玉刚进荣国府时,凤姐看到黛玉,说了一段很恭维的话,意思是:呀,这个妹妹真是出息的好,这么漂亮,这么出众,看起来不像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孙女儿。这句话是很有意思的一句话。上海曾经搞过一部越剧电视剧,它把这段话编成一段唱词,意思是这个妹妹这么不同寻常,不像老太大的外孙女儿,却像是九天仙女下凡来。它也是恭维,可是恭维错了对象,这就犯了大错误。为什么风姐要说,不像是老太大的外孙女儿,倒像是嫡亲孙女儿呢?因为外孙女儿是外系的,孙女儿是老太太的直系,凤姐说的话表面是恭维林黛玉,内里则是恭维老太太的。所以才说凤姐会说话嘛。这种细节比比皆是,还有,紫鹃有一次试探宝玉说,我们林家人终究是要回林家的祖籍,早晚要走的,于是宝玉大发作,又是病,又是闹,怎么也不让林黛玉走,这局面是相当难堪的,谁都能窥察出一些有违纲纪的隐衷。而这时候贾母亦已经对林黛玉不怎么感兴趣了,她把兴趣转移到宝钗身上了。

    当时的qíng景非常láng狈,这时薛姨妈,即薛宝钗的母亲,她的劝慰就极其得体,把这个尴尬的局面糊过去了。她的话大意是:他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突然的一下子要分手,别说是他这么个傻孩子,实心眼的,就是我们大人都受不了。她这几句话,是很给贾母面子的,给了个大大的台阶下。为什么林黛玉始终是那么别扭,又要探贾宝玉的口径,又不让他把话说明,贾宝玉一旦把真qíng表露出来,林黛玉就觉得受了冒犯,大生其气,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中国女xing的尊严。即便是对贾宝玉这样视女儿为尊贵,视男人为粪土的人,林黛玉也不得不防着一手。倘若她认可了她对贾宝玉的私qíng,她的价值就会一落千丈,所以她特别不能容忍贾宝玉向她吐露qíng感,将其视作轻薄,而内心又非常迫切得到爱qíng的保证,心qíng便非常复杂。多年前,吴祖缃先生给我们说《红楼梦》,他非常痛恨越剧电影《红楼梦》,不知同学看过没有,他说原作里有一个关键的qíng节,顺序被改编者弄颠倒了,这一颠倒不要紧,整个意思就都错了。那就是宝玉为了戏子蒋玉涵挨了父亲的打,挨打之后,黛玉去看望他,很是伤心,黛玉就说了一句话:“你就改了吧。”宝玉回答说:“妹妹你放心,为了这些人,纵是死我都甘心的。”吴祖湘先生认为这话实际上是宝玉的一次真正的袒露心迹,话中的“这些人”说的是蒋玉涵之流,指的却是包括与林黛玉的儿女私qíng在内的叛逆xingqíng感,这话林黛玉也听懂了,认可了,从此之后便平静下来,再也没有闹过别扭。而在越剧《红楼梦》里,这个探病的qíng节,却被安排到前面去了,于是在贾宝玉说过此话之后,又发生了他们吵嘴的过节。吴先生认为这是大大的把曹雪芹误解了,同时也大大的缺乏对中国伦理文化的常识。这就是它的写实qíng节的严格和缜密,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有着对中国历史社会深刻的解释和经验。也正是因为《红楼梦》的写实的层面是这么严丝合fèng,毫无漏dòng,栩栩如生,它便使我们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qíng,那就是我们忽略了这部作品的主观世界。

    长期以来,曹雪芹在我们头脑里一直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形象,一方面他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另外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他从他的唯心主义出发,却因他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走上了批判现实主义道路,最终以唯物主义为归宿。但是因为他主观上,自我的意识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因此他自己也永远不能了解他在批判现实主义道路上走了多么深多么远,他是不自觉的唯物主义者。我们就是这么解释曹雪芹,否则我们怎么来解释《红楼梦》,怎么来解释它的现实和虚无共存一体。我们只得把这个矛盾推到曹雪芹身上,认定他是一个矛盾体,是一个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结合的,虚无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的矛盾体,我们把责任推到他身上,用局限xing来解释这个作品中的矛盾现象,这样就可能要我们所要的,不要我们所不要的。但其实我们就将一个完整的作品分裂了,结果是损失了我们的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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