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人文气质。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的发展真是很可怕，它一步一趋地取消了人文气质。最早的时候我们坐在音乐厅里听音乐，音乐在演奏中一气呵成，演奏的过程我们都看在眼里，今天乐队的qíng绪很好，很饱满，乐曲被发挥得非常激昂和兴奋，也许下一天他们有些疲倦和低沉，乐曲便流露出悲观的qíng绪。我们到音乐厅去，就为了感受音乐的活生生的状态，注入了每时每刻的心qíng。音乐又是依附于时间的流程，难以固定，它便时时刻刻处在创作之中，它的每一分钟都可能表现出新的感qíng内容，于是，它就成了艺术中的最典型，最富人文气质。然而有了唱片，唱片是在录音室里制做，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把最好的状态记录下来，提供给我们，我们听到的声音也许是最完美的，可是我们却不得不放弃悬念，放弃对任何意外之笔的期待，再没有新的感qíng了。但是我们还可以庆幸，唱片总算是完整的，是一个全过程，qíng绪是连贯的，就这一次演奏来说，是真切的，还是有心qíng可供感受的。而事qíng没完，又出现了激光唱片——CD。这就极其可怕了，它连那种一气呵成的状态都没有了，它是哪一截好就把哪一截拼凑起来，同时，jīng良的录音制作设备完全抹去了它演奏状态的生动xing，我们再也看不见劳动者的痕迹，看不见创作者的激qíng。这也就是我个人觉得戏剧要比电影好的原因，你今天晚上看就和明天晚上看不一样，它会给我们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这种意想不到的东西全都是来自于我们的感qíng。而电影则是和激光唱片一样的制作品，你一遍两遍看下去，不会有一点意外的，没有失误，也没有可遇不可求的灵感来临。
但没有办法，这是由它必须物化的xing质决定的，小说也是这样的东西。
它是这样一种东西，一定是一个固定的作品，一定是一个结束过程最后完成的东西，那么我们怎样来认识和辨别它的qíng感呢？我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谈一下感qíng。
我们一直在证明，小说是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这个心灵世界和我们的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它没有实用的价值，我们去建设它，完全不是为了使用的目的，那么我们的动力是什么呢？我们的动力是感qíng。我还想给感qíng定义一个名称叫“心理经验”。为什么有的作家生活经验丰富得不得了，可是东西却写得十分贫乏？他怎么就不能够把他如此丰富的人生经验写成优秀的小说呢？而也有些作家，他一生过得很平淡，譬如说福克纳，他从小在一个小小的镇上生活，再也没离开过，可是他写出了那么多的好作品，还有普鲁斯特，他几乎一辈子躺在chuáng上，可他也写出了《追忆似水年华》。我觉得这就取个于心理经验。这种心理经验，和外部经验不一定成正比，并不是说这个人经历丰富，他的心理经验就丰富。而我觉得一个作家他之所以要去创造心灵世界就是因为被他的心灵景象，被他的心理经验qiáng烈驱动。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接近创作者的本体了，怎么去了解这个本体呢？量化的方式显然不够用了，这需要对人的深刻了解，而作家又是这样一种人群，他们的智慧和才能都要在一般人之上，当然是指那些好的作家，他们的心理经验我们应当从何着手去了解？作家们在小说之外都写过创作谈，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没有一个创作谈是可以信赖的，都是假象，倒不是说作家自己要作假，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事qíng，事过境迁，再回头来解释，哪怕是自己解释自己，也不会准确，一定会受此时此地的qíng绪影响，只能当做另一篇作品来看。因此我就说所有的创作谈都是不可靠的，很多研究者从创作谈入手去研究作家本体，前途真是非常渺茫。
这就是感qíng的难办之处，它太接近创作者本体，它关系到创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一切就是难以推测，没有手段去推测的。我们也许能从现象里找出一些规律或者一些特质，第一堂课上我说过，因为小说这个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是保持距离的，是独立而存在的，所以我以为它的创造者往往是由边缘人来担任的，他们很难是立足于社会中心这样的位置。我们已经看见很多艺术家都具有边缘xing，他可能是残疾人，是受压迫的弱民族，或者是女xing——这个世界在目前，话虽说是男女平等，但这个平等也是女xing向男xing靠拢，所谓女xing独立，也是以男xing的标准原则为条件的，是使这世界更趋向男xing中心，因此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妇女写作会这样活跃和兴旺，是和她们所处的边缘位置有关系的。我们还有一种说法，是说艺术家和jīng神病竿只差一步了，我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因为艺术家和疯子都不是那类顺应社会的人，他们都不是善于适应社会的人，他们的xing格，他们的心理特质，都是和社会不太能投入的，他们和人群不能投入，他们很难走到人群里边去。可是为什么会有艺术家和疯子的区别呢？是因为，艺术家是有理xing的，他可以用他的理xing将他的和人群不调和的qíng感创造出一种东西来，这种冲突四起的qíng感很像是岩浆，是一股qiáng大的能量，如果你没有理xing去控制它，把它铸造成为一样东西，你任它漫流，那你就完了，你就毁了自己，因为你一个人形单力薄，你和一个人群去作对的话，你只能毁了自己，你不会毁了别的任何人。那些出没在我们城市街头巷尾的颓废的人影，在他们心里其实都抱有一种非常独特的观念，他们行为上都有一种不能和人群融合的地方，但是因为他们缺少理xing，因此他们不可能把他们那种异乎寻常的特质变成一种动力，去创造什么，他们只能自己毁灭自己。而艺术家不同。他绝对是个有理xing的人，是理xing使他原始的冲动变成一种qiáng悍的生命力，因此他能够忍受人群外的孤独，他能够在人群外保持自己，然后他还能将自己的特质留下痕迹，那就是创造。当然，我很难从社会价值上去判断个人和人群的关系，我只是相信一个艺术家在他的心底深处，在他的灵魂里一定有一种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地方。现在有很多写作家的文章，特别qiáng调作家的个xing，喝酒啊，留胡子啊，jiāo往随便啊，或者出口就很粗鲁啊，对人不尊重啊，好像行为越出格就越像作家，实际上远着呢，不是这么回事。一个艺术家的和人群不能投合绝不是表现在这样浅层的地方，这种地方只不过是一个所谓艺术家的包装而已。当然，从这种包装方式也能看出，艺术家的与众不同是人们所公认的了，但是，人们把这种不同看得太轻松了。其实，与人群不能协调可说是艺术家痛苦的根源，这是一种沉重的命运。
让我们再换种说法，艺术的创造者还是一种特别具有qíng感能力的人。他应该具有敏锐的感受能力，就是说他应该有痛感，他不是麻木的人，他是个很有痛感的人，一触即发。那就是为什么在大多数人认为正常的qíng况下，艺术家会有反常的反应，这就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xing，也正因为此，他才从人群中脱离了出来。从这点来说，不是命运决定了他的边缘化，而是他自己决定了他的边缘化命运。艺术家的感qíng能力还表现在他的感qíng质量上，他应该有力量把这种痛感，这种qíng感推到一个高度，怎么是感qíng的高度呢？我个人喜欢把qíng感划出等级，我觉得qíng感的一般状态只是一种伤感。看到月亮缺了，哎呀，很遗憾，月亮昨天还是圆的，今天已经不圆了，心里面就有些难过，喝了点酒吧，想起了往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又一阵难过。这只是一种伤感，不伤心不伤肝的。在物质主义的现代社会，日常生活复杂繁琐，已经把qíng感切割得非常细碎而易消化。有一个演员，曾和我说现在演影视剧非常没劲，老是让她在那儿吃饭吃饭，她当然希望是死了个孩子，吃饭有什么qíng感？她就是在要求一种qiáng烈的qíng感，我觉得她的要求是具有艺术特质的。感qíng的质量取个于创作者本体的能力，这种能力最高级的阶段我以为是“忘我”。“忘我”这个词也是容易被误会的，现在有一些私人xing的作品，将个人隐私统统兜出来，实际上当把这些东西兜底翻出来的时候，恰恰是他们太记得“我”了，他们太忘不了“我”了，他们把“我”牢牢记在心里，特别想给大家展览一下“我”的面目。我有的时候看见小涪子发怒，孩子发怒他会用头去撞墙，他会要死，这真的是很纯洁的力量，什么叫忘我？就是他会把自己毁灭掉，而不是展览自己。这个世界已经把很多事qíng搞得非常混乱，必须样样说清楚。我说艺术家的qíng感能力必须具有两种条件，一个是敏锐xing，但是这个敏锐xing不能搞得杯水风波，小小一件事qíng张扬得很大；还一个就是要有力量，一定要有力量，要有力量把qíng感推到极致，推到高xdxcháo。这种力量就和理xing有关了，这也关系到从感qíng到小说这个过程，我们做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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