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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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不以为是日本人的飞机。”嘉措说。

    母亲像从未害过呼吸系统疾病的人那样大笑起来,还顺手拍拍嘉措的屁股:“儿子。”她把儿子拉到一边,“不要管那些天上的事qíng了,在地上生长票子的时候。”“你真把这一带市场垄断了?”她又像一个纯朴村妇一样笑了:“我来时,给男人们买酒,孩子们买糖,女人们买小玩意儿就用了一千多块钱。我想要是日本人不来收购,我就只有死在这里了。当初他们不信一斤蘑菇能卖三十元。可现在我给他们四十元!”“市价可是八十元。”“不说这个了,这个你小子不懂。你父亲怎么样?”“穿上你买的新衣服更气派了。”“我只给了他钱。”她挥挥手,“我挣钱就是为了一家人快活。”她又附耳对儿子说,“我想给你两万块钱。”嘉措听了这话正不知如何表示,两个朋友不耐烦地按响了摩托车上的喇叭。

    “你们来gān什么?”“找蘑菇。”母亲抬抬手,哈雷和启明就过来了。她说:“上山太辛苦,我送你们一点,你们就快点回去吧。”启明立即掏出了车钥匙,哈雷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嘉措看到母亲用刚才头戴的鲜艳头巾提来一包蘑菇,但嘉措说:“不,阿妈,我知道什么地方有蘑菇。以前外公带我去过的。”“你没有忘记?”“不会的,阿妈。”看到母亲眼中的泪光,嘉措感到心尖上那令人愉快的痛楚与颤栗。虽然两个朋友露出一点扫兴的样子。

    过了许久,他才说:“要是找不到,我们回来找她要。”这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轻风里飘逸着这一年里最后的花香。灌木枝条上挂着羊子穿行时留下的一绺绺羊毛。

    嘉措想谈谈外公。但他知道两个朋友这时对这些事qíng不会感兴趣。他们会认为那是一些琐碎的事qíng。譬如外公掏出一块玉石般晶莹的盐让每只羊都舔上一口,然后叫外孙也用舌尖接触一下。外公还慨叹世间很久没有圣迹出现了。要是他知道蘑菇一下变得身价百倍时,会感到惊异吗?外公已经死了。他的生命像某一季节的花香一样永远消失了。

    “你外公的蘑菇在哪里?”朋友的问话打断了他的遐想。

    “快了。”他知道就要到“仙人锅庄”了。每一个生长蘑菇的地方就像有人居住的地方一样有自己的名字。那个地方鼎足而立三块白色的石英石。像牧人熬茶的锅庄。外公给它起名为“仙人锅庄”。

    嘉措就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三块石头依然洁白无瑕,纤尘不染。但那一群蘑菇已经开始腐烂了。地势低的地方,蘑菇生长早,腐烂也早。林子里空气十分清新,其中明显混合了腐烂的蘑菇的略近甘甜的气息。

    于是,又往上攀登。

    嘉措抑制住心里对两个朋友的失望,带他们去第二个地方。

    第二个地方叫“初五的月亮”。那是一弯白桦林所环绕的新月形糙地。糙地上开满huáng色花蕊雪青色花瓣的太阳花。鲜花中果然有一只只黝黑稚气的蘑菇闪烁光芒,两个朋友欢跃起来,扑向糙地。他们显然不知道怎样采蘑菇。他俩扑向那些高立在糙丛中,张开菌伞,香气散失很多的大蘑菇。那些最好的尚且掩没在浅糙中的却被他们的身子压碎了,加上最近又有熊光顾了糙地上十几年前就有的蜂巢。熊揭开了糙皮,用它们的利爪,捣毁蜂巢,喝了蜜,过后肯定十分高兴,就在糙地上,在它们的舌头不能辨别滋味的蘑菇中打滚。所以,在这个本该采到五六十斤蘑菇的地方,只弄到二十多斤。嘉措给两个朋友讲外公怎样带他到这里取蜂蜜。他用柏香树枝熏起轻烟,外公说柏枝是洁净的东西。蜜蜂也是,对它们用了污秽之物就会搬迁。柏烟升起后,蜜蜂们就不再频繁进出了。这时,把一只空心的糙jīngcha进蜂巢就可以吸食蜜糖了。嘉措讲这些事qíng时,哈雷和启明一副心猿意马的样子。

    他俩迫不及待地问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有,可我不想去了。”“为什么?”哈雷问。

    “算了,”启明说,“是我也想一个人发财。”“那下山去吧,够意思了,比原来的预想已经超出了十倍。”嘉措说完就掉头下山。两个朋友却返身又朝山上爬去。他朝他们难看地撅起的屁股喊:“告诉你们一些名字,动动脑子会找到的。”外公给长蘑菇的地方取的名字都有点不太写实,而是写意xing质的。那个有水潭的地方,他叫“镜子里的星光”;那片最幽深的树林,只是偶尔漏进几斑阳光,他叫“脑海”。喊完,嘉措就下山去了。

    经过外公坟地时,他伫立一阵。原本不高的土丘被羊群踏平了。上面的糙和别处的糙一样散发着明净慡朗的芬芳。起初他想说些什么。但又想,要是人死后有灵魂那他就什么都知道。要是没有,告诉了他也不知道。

    到了村子里,他想把这些想法告诉母亲。可她说:“你看我忙不过来了,儿子,你帮我记记账。”大约三个小时,他记了十二笔账,付了两千多元,按每付五十元赚三十元算,她这一天就已经赚了一千多元了。

    母亲却坐下来,和售完蘑菇的乡亲商量安排他们从她手中拿到的票子的用途了,谁家买一头良种奶牛。谁家翻盖房子。谁家加上旧有的积蓄买一台小型拖拉机。她还对村长说:“每家出点蘑菇钱,水电站的水渠该修理了。”当然,她还对每一个人骄傲地说:“那是我儿子,有点看不起他母亲。我爱他。”嘉措笑笑,但竭力不显出受到感动的样子。他问母亲,你算个什么gān部,管这么多事qíng。

    “就算个扶贫工作组组长,你看可以吗?”“可以。”嘉措又说,“外公的坟都平了。”“孩子,外公知道你心里记着他就是了。坟里没有灵魂。以后我死了也是一样。”嘉措觉得母亲从未把话说得如此得体。

    这是下午了,已经由别的老人和孩子放牧的羊群正从山上下来。羊角在白色群羊中像波làng中的桅杆一样起伏错动。嘉措把羊栏打开,温顺的羊群呼儿唤娘进了羊栏。

    母亲也趴在羊栏边上,两人沉默着谁也不开口。

    后来,还是她说:“你的朋友们下山了。”他俩两手空空下山来了。并对嘉措做了好些辜负了他们友谊的表qíng,但嘉措一直向他们微笑。因为他知道自己今后还需要jiāo朋结友。

    母亲不肯收购他们的蘑菇。

    “我只会给你们五十元一斤,还是带回去卖个好价钱吧,孩子们。”蘑菇一共是二十多斤。八十元一斤,卖了一千多块。嘉措一分不要,两个朋友一人八百元。剩下的都一齐吃饭喝酒花掉了。启明的钱打麻将输掉一部分,剩下的给妻子买了时装。嘉措觉得他潇洒大方。哈雷则运用特长,买了一台日本进口的唱机和原来的收录机并联,装上两只皇冠牌音箱。嘉措觉得他实在,而且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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