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依然是朋友。
有时嘉措也想,他们明年会带我去找外公的那些蘑菇吗?那我们就不是朋友了。这是冬天了。妻子即将来过chūn节。母亲果然给了他两万块钱。他在卧室铺了地毯,红色的。还给儿子买了一台电子游戏机,外加好几盘卡带。虽然儿子尚未出生。
(全文完)
环山的雪光
“听。”女人停下手中旋转的牛毛陀螺,从额上挥去一把汗水。
对面坐的男人俯身在膝上,没有答话。女人几天来搓下的牛毛线,在他手中编结成拇指粗的长绳,蛇一样盘绕在他脚边的糙丛里。
“雪。”女人又说,同时挺直了赤luǒ着的上半身。一阵沉雷般的轰响,隐隐横过头顶天空。金花举目四顾,湖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空高处若有风,这时就会有鹰隼悬浮,平展开巨大的羽翼。没有鹰隼。阳光直泻在环山积雪的山峰,映she出艳丽的光芒。而山环中盆状的糙场上糙叶摇动一片刺目的白炽光芒。只有盆地底部的那片湖水沉着而又安详。不断汇入其中的作响的融雪水使她越来越显得丰盈。
金花舒展腰肢捋动纷披在肩上的长发。这时她觑见麦勒停下手中的活计,紧盯她隐现于乌黑发丝中滚圆的双肩。她把手屈在脑后,她相信,这是一种优美的姿势。那个瘦小的美术老师经常要她摆的就是这个姿势。金花感到男人的目光从肩头灼热地滑向小腹。她知道,这些地方不像被风抽雪打的脸,都显得光滑而又柔韧。她放松自己,粲然一笑,同时发觉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别的地方。她用手抚摸一阵自己的脸腮,突然张开小嘴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嗒嗒……”过门没有哼完,她又突然没有了兴致。
男人那双关节粗大的手灵巧翻动,那不断变长的牛毛绳在绿糙中蛇一样扭曲,游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缠绕住了一株蒲公英,一株开紫花的huáng芪,一丛苏油糙,又迅速地伸延向另一丛苏油糙。
她说:“你听,雪崩。你听,雪水冲下山坡的声音。我知道你不在听。你不听我也要说,我憋不住了。在学校时我们可不是这样。老是这样。我,我不敢保证我能在这里和你度过冬天。”“这里冬天气候也会很好。你看周围山峰,没有一个风口对着我们,海拔也才二千九,比麦洼那个军马场还低三百米。”“我知道,二月份我就跟你上山了。”她说,二月份我们就上山了,那时不就是冬天吗?环山的雪光他叹口气说,这些他都懂,都知道。
她说他不等chūn天,说chūn天chūn雪下来山口就封住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冬天的烈风倒是把山口的雪刮得gāngān净净,露出青幽幽的冰坡和散乱于其中的灰色碛石。风把人脸、手都chuī裂了。她说他们在托钵僧手中瓦盆似的糙场上五个月多快六个月了。要是像以前人一样一天划一个道道,恐怕木屋的一面已满是那种叫人恶心的黑炭的道道了。
说完了,她觉得那个比喻新鲜而又贴切地表达了她的心境,弹弹舌头,又说了一句:“像可怜的托钵僧的瓦盆一样。”“松赞gān布统一之前,这里是一个小王国的王族鹿苑。”“那时,山没有这样高吧。”“那时人也不像现在人喜欢牙痛一样哼哼唧唧。”她被他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激怒了。她说你说我牙痛,我说你冬天过山扭伤的腰才痛。你不想下山去治治。你装男子汉,你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上去时我都听到你倒抽冷气。我没有点穿你。五个月了,村子里青稞都抽穗了吧,今年的赏花节我们也参加不上了。我说你的腰怎么还没有好利落?
他们都没有听到那很小面积的雪崩声。只是无意中看到对面两峰之间腾起一片晶莹的雪尘。
“看吧,麦勒你看多好看啊。”麦勒盘好牛毛绳,拎到手上,拿起锋利的糙镰:“一冬天,这群牛该储多少糙啊。”那片雪尘在蓝色天幕上,升高,升高。
金花背倚牧屋的木头墙壁。麦勒的背影在眼中模糊起来。背后的木楞子散发出浓烈的松脂气。正午的阳光中所有牛虻嗡嗡吟唱。乍一听仿佛是阳光发出轰响。几只金guī子从芒糙梢上渡到膝上。阳光落进糙地上那两只茶碗。一只茶碗空着,一只茶碗中满碗茶水被阳光穿透,阳光在碗底聚集成一块金币。
这时,麦勒已转入打糙的那块凹地,不见了踪迹。
她走进木屋,把盛满鲜奶的锅架上火塘。锅底新架好的柏树枝劈劈剥剥燃烧起来,吐出带着一圈蓝光的幽幽火苗。青烟和柏树特有的香气一下充满了整个屋子。屋子上首那道齐腰高的土坯台子上,一字排开若gān口平底铁锅。熬开的牛奶在锅中慢慢发酵变酸。锅面浮起筷子厚一层凝脂。她用光滑得闪烁着象牙色的木勺把凝脂打起来,盛进洗衣机缸里。然后,发动了那台小小的汽油发电机。发电机的哒哒声和洗衣机的嗡嗡声jiāo织在一起,悬在屋顶那盏灯在黝黑的屋顶下投she出一个huánghuáng的晕圈。只有门外那片糙地青翠而又明丽。
机器把凝脂中的水分脱出还要一些时候,她呆立在那里陷入回忆。她感到难解的是自己只是十九岁,而不是九十岁,她开始靠回忆来打发许多光yīn,许多缓缓流逝的光yīn了。
从屋里可以望见牛群聚在远处安详地饮水,懒懒地啃食生长在嘴边的青青糙梢。
首先,她觉得通过门框望到的一方糙地不是真实的糙地,而是一块画板上的基色。一个人站在画外什么地方调和颜料,准备把她近乎赤luǒ的躯体的颜色与轮廓在画布上固定下来。她不禁微笑起来,那时,美术老师总说:以你的纯真,金花,你懂吗?你以全部纯真微笑。那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她以全部残存的纯真向那方阳光明丽的碧绿糙地微笑。
那美术老师矮小又瘦削。
那个美术老师却给了她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常常感觉自己就固定在某一张画上,张挂在高高的地方,目光达到一个物体之前得首先穿过玻璃,玻璃上面落满灰尘。玻璃以外的人事与物象与己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接连好几个星期,她就这样沉溺于幻想。
所以,金花的故事是关于她怎样小心翼翼地侧身穿过现实与梦与幻想jiāo接的边缘的故事。
叙说她的梦qíng况稍微复杂一点。主要是她耽于幻想但逃避梦境。
现在,她感到自己成为画中的人物时才敢抓住一些蓝色、紫色的梦境的碎片拼贴起来。母亲的脸是苍白上泛着一层淡蓝的荧光。她听到一个只见背影的人对母亲说:娃娃下地,就叫金花。母亲说:娃娃是在开金色鹿茸花的糙地上有的。多年岁月流过母亲耳际时,金花听到某种东西潜移的咝咝声响。母亲死乞白赖地对那个握有权柄的人说:亲亲我。那人说:上山去吧,雪过一阵就要停了。母亲上山非但没有找到生产队的牛群,却在雪中冻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