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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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术老师的笔触像那又冷又硬的雪霰一样刷刷作响。美术老师把一笔油彩涂在膝头上,说:“好了,完了。今天你的眼神中梦幻的气质非常非常的好。”她却轻轻地说:“亲亲我。”“不,不。金花,我是老师。”“亲亲我。”“这样吧,金花。我追求的是一种纯真,你可不可以脱下你的上边衣服。”“衣服?”“我想,想画你脸一样画你的胸脯。”金花一声尖叫,逃出了美术老师的单人房间。这已不是梦境而是过去的现实。过去的梦也只是裁剪了时间更为久远的现实。金花跑进校园里那片傍河的白杨和苹果混生的树林,树下的糙地边缘长满了荨麻。她突然一头扎进在树下看书的道嘎的怀中,说:“亲亲我。”他不愿开口打破星期日正午的静寂,只是带着一种厌恶的神qíng把她推开。

    “道嘎,道嘎,”她说,“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难道你阿爸没有把我许配给你?”“那是父亲卑鄙。”“那你是我哥哥。”“金花,我知道我爸爸害死了你妈妈。所以他不能不抚养你,养你长大可又不能白养,就把你当成媳妇,不是吗?”他放下书本,眼里闪出一丝温柔的神色,这温柔越来越多,充溢了他的眼眶,“你真可怜,金花。你知道我肯定要考上一所工科大学。我将来要设计一条道路从我们村子前面穿过。在那里设计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车站!”她说:“道嘎,我害怕。老师要我把衣服脱了。”说着,她又一头扎进他怀中。

    他呼吸急促了一阵,最后还是只用下颏碰碰她头顶就把她推开了。

    金花瞧瞧自己luǒ露的上半身,悄悄地说:“瞧,老师,你画吧。”她把洗衣机上的定时器一拨到底。抬眼看到门外晾晒的红衬衫在风中舞动像一团鲜红的火苗。

    三个月以后就是暑假。道嘎一天在火塘边突然说:“阿爸,我已接到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你把金花名上该得的牛分出来给她。她考不上学校,该过自己的日子了。”责任制后摇身从支书又变为村长的父亲道嘎搔搔头顶说:“那就让她等你弟弟吧。”金花突然尖叫一声,震得屋顶上的烟尘扑簌簌掉落下来,“你们让我死吧。”她说。她奔下楼梯,奔下树林边缘时,仍哭喊着,“让我像妈妈一样死吧。”那个追求艺术纯真的美术老师叫她这般那般地微笑,唯一的结果是唤醒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姑娘的女xing的敏感,使她没有考上学校,没有……没有的东西太多。月亮从桦树林后升起时,一个年轻人yīn郁地向她注视。她在这目光下拼命把身子蜷缩起来,并最终向这目光屈服了。后来,她把整个这件事qíng编织成一个梦幻,把那个qiángbào的场面描摹成一个làng漫的场面。总之,这个细节在真实和幻想的场面中都存在。年轻人胡子拉碴的脸俯向她时,他的目光肯定比树林上空那像一块薄铝片的月亮还要明亮。此时,他刚蹲了六个月监狱出来。因为村长把偷猪的责任转嫁到他身上。露水上来时,糙梢上闪烁着月亮的银光。麦勒告诉金花他今夜潜回村里是想杀死村长,可能的话把他一家都杀光。

    她慵懒地倚在他怀中,说:“你不能杀掉道嘎,他要修铁路到村子前边。”麦勒吃力地笑笑,说:“我爱你,我不要用我的命去换狗家伙的命。”第二天他们双双在村中广场上出现。金花坐在那股生锈的拖拉机履带上痛哭,听到人们说“和她母亲一样”时,她哭得更加响亮了,心上和经过最初尝试的部位都横过清晰的痛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麦勒走到村长面前:“我和金花把我们的牛合为一群。我算过了,我三十二只牛你放了半年收入是四百块钱,一百块钱算你的工资,其他你要如数付清。你家六口人一百零三头牛,你要分给金花一十七头,知不知道我在监狱里学了半年法律,是帮你学的,村长。”他又转身对乡亲们说:“听说村长估计他不答应我我就要犯一种被枪毙的法。譬如杀死他,毒死他的牛群。”村长不仅分出了牛群,还付了两百块钱。他说:“但是你们没有糙场。”麦勒只是说:“叫你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了。”“好吧。看吧。”“好,我们看吧。”马头探进山口巉崖的浓重yīn影时,他们勒转马头回望。五六列山脉从四方逶迤而来。只有他们走来的那脉山上有一条公路,汽车宛如一只只盛装经文的檀香木匣子。它们仿佛不是在地面行驶,而是凭借某种神力飘浮在蔚蓝的大气中间。穿过冰凌参差的山口,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那些扭结着舞蹈而来的山脉在这里同时中止,隔着这块糙场相互瞩望。砾石在脚下成群地滑动,发出湍急水流那种哗哗的声响。麦勒跌跌撞撞奔下山坡,把滑动的砾石,和随砾石一道下滑的金花与牲口一起甩在了身后。

    “多厚的糙啊!”当时麦勒说,人像醉了一般,反复叨念的就是那句话:多厚的糙,你看多厚的糙啊。金花真的对他动心了,虽然心里仍横过那月夜qiángbào的场景,她仍吃力地抬起手臂,替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他们不能再说我们没有糙场。”“他们不能。”“我们,金花。”“是的,我们,麦勒,我们……”他们放起一把烧荒的野火,数百年积下的腐糙顷刻间化为灰烬。麦勒翻下马背时,涂满黑灰的脸膛纵横道道汗水。她一次次动qíng地为他擦拭。

    “嗨!”他说。

    一阵泪水无碍地冲出了她眼眶。

    他们又坐在一起喝中午茶,在牛虻的嗡嗡声和新盖的木屋所散发的松脂香气里,他们的影子在地上缓缓移动。他们面前是两只茶碗,一把铜壶,以及稍远处躺在糙中的一把镰刀,再远是那汪静寂的湖水。湖中的太阳闪烁着那把镰刀刃口上一模一样的光芒。

    “该出山一趟了。”金花说。

    “茶缺了?”“不。”“盐?”“不。”“发电的汽油和火药都还有。”“今年赏花节各家的帐篷一定很漂亮。”“可能。”他说,“以后我们做的比所有的都漂亮。”这时,麦勒揩gān手上的汗垢,开启了手中小小的计算器。随着一阵细微的嘟嘟声,一列数字跳到显示屏上。同时,他开始不停地叨咕:多少母牛可以产多少奶,提多少奶油,小公牛阉了可以卖给农户做耕畜,等等。这样,到下年底就可收到八千元现款。

    “不错吧?”“不错,你隔三五天就算一次,我都背熟了。”她淡漠地说。

    “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我闷得慌。我下山一趟吧,我去看场电影,不然带几本小说回来就够了。”“忍忍吧,金花。”“不,我要回家。”“你哪里有家,你嫁给我了。这里就是你家。忍忍吧。钱凑到一万我们就去旅游,那时由你,先去广州还是先去拉萨。我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但我想叫我妻子幸福,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知道,我可是做梦都在想……”她仿佛被烙铁灼烫了一般,突然噤口不言了。

    又一次小雪崩在环山上爆发,听着那低沉的崩塌声,两人同时抬头仰望那闪着彩虹光芒的轻盈雪尘渐渐飘散,终于只剩下满眼蓝空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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