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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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屈在脑后,斜倚在墙上,戏谑地说:“老师,你的手不要打抖。”老师迅速钉好画布,一笔笔油彩附着在画布上。画好一半,她穿好衣服说累了,明天再来,推门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那次在湖中沐浴,湖水是金色。背后是大片糙滩,周围是闪着蓝光的雪山。明白吗,要把我画在这样的景色中间。”老师说:“太美啦,太美啦。”“可你不知道,那次我差点自杀了。”“那时你觉得一切都非常纯净吗?”“是的,非常安宁。”第二天她果然看到自己的没有下半身的画像悬在那片准确再现了的环山的雪光中间。她想出一个办法,把穿衣镜从柜子上卸下来,倚在昨天倚靠过的墙上。她站在画架旁边,老师从镜子中看到她luǒ露的修长双腿和yīn部那一大片yīn影。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腿从画布上渐渐伸入金色的湖水中间。画中掩住yīn部的是一瓣落花。

    “你害了我。”她把玩着他刮油彩的小刀说。

    “我?”他脸上显出一种非常天真的神qíng,她微笑着把那把小刀捅向他的腰部。他负痛倒地时,嘴里不停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她说:“要是没有你,你的笔……”看着画上的油彩被血迹污染。

    一只蜷曲的男人的手绝望地伸向了那汪金色的湖水。永远的嘎洛那阵猝然袭来的疼痛,在耳底带着血腥味的轰鸣中似乎渐渐缓解了,继之而来的是软绵绵的诱人的晕眩。嘎洛舒展开身子,患风湿症的僵硬关节都自如地松开,发出咔吧咔吧一连声的脆响。

    就这样嘎洛倒下了。

    他仰面倒地,在将临收获季节时的某个日子,他独眼中的天空飘满日暮时分的红霞。他要咧嘴笑笑,一溜口涎却淌到脖颈上。嘎洛意识到眼前闪烁的无数金色光斑后那一片绯红不是美丽的霞光,而是溢满眼眶的血,使眼前的蓝色天空濡染成血色,这种颜色使他在五十年前失去了左眼,那时他就谙熟了这种充满锈蚀的铜铁臭气的颜色。

    只是,嘎洛还不明白,这是可怕的起始还是愉悦的终结。

    他的一只手cha入温润苏松的黑土,五朵云花断jīng口牛奶一样洁白黏稠的浆汁不断滴落在手背,使他毛孔粗大的手腕上的皮ròu颤抖。那浆汁一滴滴淅沥不止,他的感觉是一只只野蜂向自己降落。他另一只手攥住了一大把麦子,熟透后爆出壳的麦粒溅落在他脸上,胸脯上,他以为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聚集。

    他还看到,山谷中一片不太广阔的丰收的麦地一下子变得浑远无际,风使阳光的波làng阵阵起伏。远处传来驱赶鸟雀的铜锣的哐哐声响,吓不走任何一只寻食的雀鸟的响亮的铜锣无谓轰响。

    阳光一片金huáng。麦làng一片金huáng。

    这样辉煌的麦làng注定只会在他一生重大的转折关头在他眼前汹涌。这是一九八六年。另外两次分别是一九三六年和一九五○年。我回到色尔古村后,他儿子对我说:父亲说今年他恐怕要死了。今年庄稼这么好,地还是能生娃娃的婆娘,还是壮实婆娘。他儿子过去是我同学,从部队转业后自己买了汽车从事长途运输。我们谈这番话是在傍着公路的新色尔古村他的家中。这几年,处在闭锁山沟里的老色尔古村的破旧古老的住房正被故乡的人们抛弃,新修房子时都迁到了傍着公路面临大河的开阔地。

    嘎洛却死在老色尔古村的麦地里。永远的嘎洛他儿子在领我参观了我故乡土地上出现的新的富足村庄后对我说:“他枉自走南闯北,参加红军,解放后又当gān部,还那么迷信,那么土气,就只晓得巴掌大的泥巴地里长出的庄稼。他要我把车子停了,去收麦子。今年麦子确实好得我从来没有见过,可他就是不管车子停一天少挣上百块钱。我不肯停车,他说要是这么好的庄稼不收,他就要死了。”嘎洛对他儿子说,一九三六年他长征经过此地,看到也是这么好的麦子没人收割,到糙地他就负了伤。一九五○年也是,听说解放军进山,人们都逃进了村后的树林,也是这么好的麦子,结果大火烧了头人和他的房子。

    我说:“现在他死了,也就再不cao心了。”绛措说:“对。”嘎洛死了,从此成为故事中的人物,和过去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生活使一个人的命运充满回环曲折的起伏,但有时作为人生命的本质竟不能得到丝毫改变。伟人依然是伟人,小民依然是小民,崇高者依然崇高,卑贱者仍旧卑贱。

    眼下这个在我故乡生存下来并繁衍了后代的流落红军的故事或许也包含着这种道理。

    这个人在记忆中搜寻不出自己的名字,乡亲们都叫他嘎洛。嘎洛是瞎子的意思。

    关于他瞎眼的原因有两种真实的说法。一种后起的不太真实的说法出自他儿子绛措之口。那时,我们都在城里念中学,都想摆脱色尔古村贫困闭锁的生活。绛措作为红军的儿子,想的当然是参军提gān。他说他父亲在长征中,在若尔盖糙原和国民党军的一场恶战中被一发八二pào弹掀翻,断了腿,并失去了左眼。那时,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和团支部书记,逢人便讲父亲的英雄事迹。

    另一种说法出自嘎洛口中。

    那天他们一排人在雾中和大队失去了联系。接近川甘边界一处回民村落时,心里发憷,打完了枪膛里的子弹。子弹穿过空气,在远处像熄灭的烟头一样坠落在暗夜里。林子空空dàngdàng,他们是三个人一齐爬上了一家人的热炕。大块的gān牛粪饼在炕dòng里燃烧。牛胃没能很好分解的糙籽散发出粮食被烧焦的味道,使他们从睡眠中醒来,胃被一只毫不容qíng的手翻搅。他们没有起身搜寻食物。实际上他们经过热炕的烘焐,虚汗淋漓,一切都像梦魇一样,一种无形透明的重物使他们四肢摊开,无神的眼睛大睁,却对土屋顶上铺开的光滑匀称的小杉树gān视而不见。

    一枚受热过度的手榴弹爆炸了。

    那两个人当场就死了。嘎洛在两天后醒来,以为自己也死了。他嗅到铁的味道和织物被火烧后的味道。爆炸发生之前,他们被饥饿之手随意搓揉,眼下,要是他自己真还活着,那么以后或许还有吃饱肚子的时候,像他参加红军后的好长一段日子。在那以前,他也一直生活在饥饿之中。但只有爆炸时的一刹那,qiáng烈的饥饿感随那声巨响穿透了整个身躯,铭心刻骨。

    炕dòng里的牛粪火已经熄了。

    他把炕dòng里的牛粪灰烬塞进口中。这就决定了他在余生中还将无数次把这种灰烬填进口中,慢慢咀嚼,从中品味生活的种种味道。嘎洛一动作,使身上的伤口挣开,鲜血又淅沥而下。他又将大把火灰填进伤口,这样就有效地防止了伤口感染,并止了血,但那只眼睛也就永远失去了复明的可能。

    当他颤颤巍巍走出屋门时,当地百姓正准备一把火烧掉这座不祥的房子。他们惊讶地看到一具血迹斑斑的尸身挪动僵硬的腿,颤抖的手在无风的虚空中来回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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