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中短篇文集_阿来【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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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他还无顾忌地把一撮牛粪灰塞进了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不可理喻的是,嘎洛一瘫倒,地里的野糙就变得疯狂了。秋天,人们等到温度适宜才下地挑拣麦穗,或者gān脆就在太阳下慢慢消化一天的两顿饭食,眺望田野中翻飞的快乐雀鸟。

    其间,民政部门曾再一次甄别嘎洛的身份,但仍然毫无结果。

    他在民政局的档案中的首页上写着:佚名,佚名缘由不详,别名嘎洛,家住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马尔康县色尔古村。此人为身份待鉴别的流落红军。

    我在那里查阅时,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嘎洛已经死了。同时也希望,碰巧与这件事有关的人碰巧翻看了这篇小说,也不要停止调查工作,因为我盼望得知他的真正姓名,他的儿子绛措想找到父亲的老家以及老家的亲戚。

    金风酣畅。

    成熟的麦粒抖落在嘎洛脸上,胸脯上,他感到那是金色的蜂群向自己翔舞而来,she在身上的阳光像是这些亲爱的生灵尾部伸出的锋利的小针,使他麻木的肌ròu恢复了感觉。

    屋里的塘火渐渐灭了。

    父亲对我说:嘎洛死得其所。而他儿子为了一笔能带来八百元进项的运输又走了,还是来不及收割地里丰收的麦子。幽暗使庇护我们房子的四壁消失了。我在睡梦中又舒展开身子,享受清新空气与成熟的谷物芬芳,啊,我又在梦中见到了嘎洛。

    我梦见嘎洛在弥留之际看到时光倒流。他模模糊糊地觉得一种轻盈透明的东西溢出了身体。躯体沉重,更为实在牢靠地和泥土融合在一起,而那东西却像蜻蜓一样被风、被阳光穿透……嘎洛伸出了骨节粗大的手,四处摸索,终于捞住了几根光滑坚韧的麦jīng。他以此作为支撑,试图抬起沉重的身躯,看看自己的灵魂怎样穿透时光之流。这时,他感到轰然一声,脑子里又有一枚手榴弹炸开了。那光芒照亮了一切,过去生活中他熟知的一切,以及被他遗忘的一切。一切都记起来了,一切都复活了。他惊喜地注视着过去的生活和上面的光亮,但是,暖热肥沃的土地已经张开怀抱接纳他了,我确确实实在梦中看到他的躯体往他亲手开垦的土地中沉落,像是往水里沉落一样。

    直到这时,我才肯相信,嘎洛是真的死了。奔马似的白色群山在山前岷江峡口,听说前面山口发生了一次雪崩,一辆卡车被埋葬,而且不知道车内有几个,几人中的某一个能否侥幸生还。

    倒车镜中,马路像一条带子飘飘摇摇。镜面深处,林场转运站的瓦顶渐渐缩小,水波一样闪闪地堆叠到一起。那一道律动在背线上的亮光,不知是镜子本身,抑或是夜雨后那瓦楞上湿润的光泽。雨后的土路像涂了一层油黑的胶泥,十分光滑。坚硬的岩石路坎,坎上深绿浅绿的植被滑过镜面,柔润而无声。

    倒车镜是长方形,中央部分凸起。这样,映入镜中的一切自然都不会再是原来的形状。镜子改变一切,镜子伟大。从镜子里看身外物象的人不消说是充满多么的骄傲与自信了。

    雍宗刚撮口chuī出一支流行歌曲的引子,就扬扬手,大声说:“不行,不行。”曲子的速度跟不上疾驰的卡车的速度,脚下的油门不觉就松了。车拐过一道拱桥,现在白沫翻腾的河水映入镜中,车厢板咔咔作响。他很高兴,满师后第一次单独出车,他决心一脚把油门轰到底,疯了似的空车跑上五百公里,一直驶入糙原深处。这是跟那破老头一起开车时要磨蹭上两天的路程。今天不能不发发疯,因为解放了。到上次出差为止,那怕死的老头还不断要在弯道上伸过手来帮着打动方向盘,叫人心里一个劲地骂他,但还得恭恭敬敬叫他师傅,给他点燃一根又一根纸烟。

    到那林场时,路从两排木板房中间穿过。也就是说,所谓林场就是一些排列在汽车道边的简陋的木头棚子。这些棚子墙上溅满了来往车辆激起的泥浆。车子突然停了。他检查一遍车子没有故障,刚才不过是不自觉地把脚从油门移向了刹车。立刻就有许多人从房子中出来。他并不回头,只从倒车镜中窥视。一扇扇木板房门在镜中dòng开,一切都无声,木门中的柴烟和水蒸气猛地涌出。这时,响起急躁的人声,几张脸歪歪斜斜地探在镜中,好像几块发酵过的面团。

    “师傅,搭个车,师傅。”“下来吃了开水走。”“师傅,我们不坐驾驶台,坐车厢就是,师傅。”奔马似的白色群山“好商量嘛,师傅,一回生二回熟,老师傅。”听着一声长一声短的师傅,他玩味着镜中那些摞成一叠并被镜子凸面夸张了的男人们乞求的表qíng,脸上的表qíng极具高傲冷漠。雍宗摆手的时候,镜片更深处闪出一红一绿两个光点,他摆动的手就放下了。

    “呸!”红衣女子的声音。

    “这些都是男人。”绿衣女子的声音。

    那些男人的脸部都滑向镜子边缘,一下就消失了。每每出现于梦中的面孔才是这个样子。幸而今天雍宗心qíng很好,才不至于相信这真是一种梦幻。他看看身旁的两个座位,想那一红一绿两种颜色总要在这驾驶室里燃烧起来……他敢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两个嘴硬的女子肯定刚从什么学校里出来,学校里出来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全然不知山里车轮的重要。多少漂亮女子还不都投进了驾驶员的怀中,好福气的做了守窝的老婆,其余的只不过都落得相好一阵子罢了。

    他哼了一声,启动了卡车。倒车镜里仍是一味的深绿浅绿向后流淌。

    qiáng烈的日光使谷中雾气蒸腾。现在卡车顺着岷江的支流之一驶向深山。这里植被丰茂而人烟稀少。chūn五月,蓬蓬松松的黑土解冻不久,糙、树正在伸展最初的新叶,新叶的气味芬芳而辛涩。鹧鸪山口已经遥遥在望。夜晚下半山的雨使河水显得无比清澈又无比鲜亮。上半山,大概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新积的白雪在阳光下晶莹夺目。日光qiáng烈,雾很快就散尽了。拥积了许多沟壑和林木群落的宽阔山谷一时显得十分落寞。那几乎无所变化的路,跟谷中的河流一样,给人一种不知其何来,也不知其何止的感觉。

    雍宗摁下录音机的按钮,美国歌曲《山鹰》的吉他声像一些零乱的雨滴。继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因动qíng而略显沙哑。而他心中那角空dòng不但没有被填充,反而被歌声扩展得更深更广。

    汽车终于驶上了盘山道。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有一群觅食的鸽子在叫唤。清冽的冷气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扑入鼻腔,他的兴致一下又提高了许多。

    盘山道上有两个人踽踽而行。从下面向上仰望,他们上身短小而又臃肿,双腿又细又长。他们的身影横倒在路基下面的斜坡上,随着地面的起伏,伸长又缩短,缩短了又渐渐伸长。半小时后,他赶上他们,并放慢了车速,跟在那两个穿牛仔裤、羽绒服,背尼龙口袋的两个人身后。那两人十分吃力地踏雪前进,一步一滑的样子使他开心死了。车子和那两人并行,他们没有举手要求搭车。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些背负东西的人都会站在路中央qiáng行搭车。但两人只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他又从倒车镜里看那两人住了脚,抓下头上的绒线帽,口中、头顶许多白烟缭绕起来。那两人的手在镜中抬起,变得很长很长。他们指点一列列绵延不止的白色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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