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又一次无端地受到人们的蔑视。
卡车停下。他把着方向盘莫名其妙地怔忡一阵。那两人反而放下背包。支起三角架,把照相机镜头对准chūn冬两季并存的山坡。群山逶迤往西南方向,天上一长溜鱼鳞状的云彩也取与山脉相同的走向,并绵延得比山脉更为深远。最后,是蓝空、白云与雪峰的色彩融汇到一起,化为迷蒙中透出淡紫的山岚,成为一种难以把握的东西。它已经不满于物质世界,而只是凝聚着人的万千意绪。在司机雍宗看来,这意绪就是一种弄得自己一片茫然的困惑。他趴在方向盘上,眯fèng着双眼望着远方。那两人收拾好家伙又往前移动脚步了。他随手捞了把扳手跳下车,伏在车头上装出一副在鼓捣什么的样子。
脚踏积雪的咕吱声渐渐迫近。
“这车抛锚了。”“山里司机也挺苦。”那人大喘一口气又说,“也挺寂寞。”“这些人素养太差,没这种感觉。”“要站在他的角度,以你的标准不能衡量人家……”雍宗撅着屁股侧耳倾听,这时那人提高了嗓门,“司机,要帮忙吗?”“谢谢你。”他本想骂一句去你妈的。
“也是,换个角度也太不容易……”“思维模式。”那人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就又踏着积雪回来。雍宗不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落寞的脸上又浮起自负的神qíng。
“请问你到山口还远吗?”“三十里。”“有小路吗?”他踏下车来,用雪白的棉纱擦去手上的油污。
“小路?”他拉长声问。
“常在山里跑,很辛苦是吧。”“你们倒来可怜我了啊。”他把脏棉纱扔在gān净的雪地上。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笑,神qíng显得高深莫测:“我们想从小路上去,近便一点。”两人又问他这条小道叫什么名字。他告诉了,一个家伙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又问什么时候有了这条小道,这条小道有关的传说故事你知道不知道,他都回答不上来。
“许多东西都湮灭殆尽了。”“我只晓得有了公路就没人肯走那条小道了。”他气冲冲地扔下那句话,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了机器。他尽力不往镜中窥探。终于还是看见那两人向他挥手道别。他骂了一声:“笨蛋!”加大油门,一股qiáng大的废气掀起一阵雪尘,把那两只手从镜中抹去了。
那条小路隐约在雪中,依他目测,通到山口也不过七八里路程。镜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学原理还是自己的愤怒使然。
现在,他已经跑了一百八十公里,还要在山中跑同样的路程才能进入糙原。眼下是十一点四十分,也就是说,走走停停,无意中他已耽误了一个小时,按计划,这时,他应该越过这山到了山脚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饭馆的小镇了。饭馆中一个姑娘和他师傅相好一阵就嫁给了本地一个农民。那个人用她的钱酗酒,却又为以前的事qíng把她揍得很惨。那次,师傅把车开过镇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块钱要他去jiāo给银花。银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把钱塞到银花手中时,那汉子背倚门框狞笑起来:“哈,哈哈!”银花一松手,那几张纸币被风扬起,越过了屋顶。风在空旷的河流上空尖啸。银花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接受了男人的两记耳光。
雍宗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杂种。”“你骂我杂种。”那汉子的拳头砰一声落在他脸上。他不敢还手。那汉子的面孔太狰狞了。
“你骂我是杂种?”“杂种。”他吐出一口血水说。
他坐进驾驶台时,摸着青肿的半边脸腮,又骂了一声:“杂种。”“你骂谁?”师傅停下车,问。
“你。”“再骂一句。”“杂种,狗杂种。”师傅和他恶狠狠对视一阵。掀开车门,在水箱上忙活一阵,上车时把一张滚烫的毛巾扔在他手上说:“敷住伤处。”
车子穿过滚滚尘土。
雍宗把车速降到一挡,不断摁动喇叭,穿行在一大群一步一长跪的朝圣者中间。他们身上沾满泥水,那些老者的面孔更像一段段糟朽的木头。使人难以理喻的是:他们的眼中却闪烁着如此坚定如此明亮的光芒。
那两人抄他所指引的小路已先他赶到山口,正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雪地上攀谈。雍宗打开车门,一只脚落在踏板上,探身车外缓缓向前行驶。
“上车吧!老乡们乡亲们,现在朝佛的人都坐汽车去拉萨!”一个老太婆拉住了车:“魔鬼也不能诱惑我们,而你不是魔鬼。连魔鬼你都不是,小伙子。你走吧。我们去我们的东方海螺神山。”她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难解神qíng,“我看你也是藏族人,那雪峰上呈现过的金色海螺也属于你,属于你。”“东方海螺神山?那你们往日落方向走?”“你是白痴,孩子,你有你的东方,我们有我们的东方。你怎么知道这样就不能到达东方。”他答不上话,启动了车再往前走。不几步又停了下来。紧紧注视一个姑娘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到她尖叫起来:“滚开,别像条饿狗。”她把手掌合在胸前,“求求你赶紧走开,不然我会诅咒你滚下山谷。”倒是她被自己吐出的恶毒惊呆了。
雍宗却嘻嘻地笑了。
他说:“喜欢我吗?”姑娘赶紧合拢双目,长跪下地。
长长跪拜的人们从他身边一一超前而去。每人脸上的神qíng却凝固了,恍若泥塑石刻。一时间,使他觉得世界显得奥义繁杂,难分难解。积雪反she的阳光异常qiáng烈。男人们大多都戴着墨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驻部队带布罩的绿色风镜,到最新cháo的港式太阳镜和变色镜,仿佛是一次墨镜历史回顾展览。女人们没有眼镜,脸腮上挂满被qiáng光刺激后不尽的泪水。
积雪融化后露出下面脏污的陈年积雪,融雪水混浊无比。
汽车发动不起来了。
鼓捣许久,车子仍然发动不起来。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去。经过车旁的人们,有的用皮袍袖掩住口鼻,有的却贪婪地呼吸这奇异的芬芳。
朝拜队伍中的那中年汉子和刚才那两人一齐向他走来。
“你说那山崖上真的出现过海螺的形状?”“还有声音。”“老辈人这样说。”“你见过吗?”“我第一次去,这不还在半道上。”“你去拉萨吗?”“太大的愿可不敢随便许下。”这汉子拍拍雍宗的肩膀,“看看你的火花塞吧。”果然,火花塞被汽油闷住了。这都是他时时停车,发动机转速太低燃烧不好的缘故。他用棉纱把多余的油吸gān,车子果然就发动了。
“汽油标号太低,高山上不要有事无事老停车熄火,伙计。”那汉子说。
他规规矩矩地答应了,随口说道:“你们搭我的车吧,不然今天你们到不了山下。”“山上山下都有天有地。”那汉子又转身对那两人说:“我以前在部队开了六年汽车。我们河北人连长凶得很。后来我翻车死人,在军事法庭上判了刑。”他吃力地吭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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