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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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边界,我就盼着亲戚早点到来。

    但拉雪巴土司却叫我失望了。

    每天,那些脸上饿出了青糙颜色的饥民,围着我们装满麦子的堡垒绕圈子。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绕得我头都晕了。要是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夺取堡垒那就太可笑了。但看着这些人老是绕着圈子,永无休止,一批来了,绕上两天,又一批来绕上三天,确实叫人感到十分不快。但我们过去的舅舅,后来的侄儿,却还不露面。他的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去,转着转着,就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或者,拉雪巴土司是想用这种方式唤起我的慈悲和怜悯。可他要是那样想的话,就不是一个土司了。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土司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发慈悲上。只有可怜的百姓,才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眼下,只有chūn天一天比一天更像chūn天。这一天,我把厨娘卓玛叫到跟前,吩咐她不做饭了,带十个下人架起十口炒锅,在院子里炒麦子。很快,火生起来,火苗被风chuī拂着,呼呼地舔着锅底,麦子就在一字排开的十口炒锅里僻僻啪啪爆裂开了。管家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我可不是只为了听听响声。"

    管家说:"是啊,要听响声,还不如放一阵机枪,把外面那些人吓跑算了。"

    管家是真正的聪明人,他把鼻头皱起来,说:"真香啊,这种味道。"然后,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说:"天哪,少爷,这不是要那些饿肚子人的命吗。"他拉着我的手,往堡垒四角的望楼上登去。望楼有五层楼那么高,从上面,可以把好大一个地方尽收眼底。饥民们还在外面绕圈子,看来,炒麦子的香气还没有传到那里。管家对我说:"想出好主意的人,你不要着急。"

    我说:"我有点着急。"

    指挥炒麦子的卓玛仰头望着我们,看来,炒焦了那么多麦子,叫她心痛了。我对她挥挥手,她懂得我的意思,我身边的人大多都能领会我的意思。卓玛也挥一挥手,她的手下人又往烧烫的锅里倒进了更多麦子。从这里看下去,她虽然没有恢复到跟我睡觉时的模样,但不再橡下贱的厨娘了。

    火真是好东西,它使麦子变焦的同时,又使它的香气增加了十倍百倍,在生命死亡之前全部焕发出来了。诱人的香气从堡垒中间升起来,被风刮到外面的原野上。那些饥民都仰起脸来,对着天贪婪地掀动着鼻翼,步子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踉踉跄跄。谁见过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喝醉的qíng景呢。我敢保证没有谁看到过。那么多人同时望着天,qíng景真是十分动人。饥饿的人群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看脚底而望着天上。终于,他们的脚步慢了下来,在原地转开了圈子。转一阵,站定,站一阵,倒下。

    麦子qiáng烈的香气叫这些饥饿的人昏过去了。

    我亲眼看到,麦子有着比枪pào还大的威力。

    我当下就领悟了父亲为什么相信麦子会增加十倍价值。

    我下令把堡垒大门打开。

    不知哥哥是在哪里找的匠人,把门造得那么好。关着时,那样沉重稳固,要打开却十分轻松。门扇下面的轮子雷声一样,隆隆地响着,大门打开了。堡垒里的人倾巢而出,在每个倒在地上的饥民面前,放上一捧炒熟的麦子,香气浓烈的麦子。做完这件事,已经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了。昏倒的人在huáng昏的风中醒来,都发现了一捧从天而降的麦子。吃下这点东西,他们都长了力气。站起来,在huáng昏暖昧光芒的映照下,一个接一个,趟过小河,翻过一道缓缓的山脊,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管家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没有以为他是受了风,感冒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说。

    "要是跟的不是你,而是大少爷,想到什么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但我还是问:"因为我是个傻子吗?"

    管家哆嗦了一下,说:"我要说老实话,你也许是个傻子,也许你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不管怎样,我都是你的人了。"

    我想听他说,少爷是聪明人,但他没有那样说。我心里冷了一下,看来,我真是个傻瓜。但他同时对我表示了他的忠诚,这叫人感到十分宽慰。我说:"说吧,想到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

    "明天,最多后天,我们的客人就要来了。"

    "你就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吧。"

    "最好的准备就是叫他们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笑了。

    知道拉雪巴土司要来,我带了一大群人,带着使好多土司听了都会胆寒的先进武器,上山打猎去了。这天,我们的亲戚拉雪巴土司是在密集的枪声里走向边界的。我们在一个小山头上一边看着拉雪巴土司一行走向堡垒,一边往天上放枪,直到他们走进了堡垒。我们没有必要立即回去。下人们在小山头上烧火,烤兔子ròu做午餐。

    我还在盛开着杜鹃花的糙地上小睡了一会儿。我学着那些打猎老手的样子,把帽子盖在脸上,遮挡qiáng烈的日光;本来,我只是做做睡觉的样子,没想到真睡着了。大家等我醒来,才吃了那些兔子。大家都吃得太饱了,坐在毯子一样的糙地上,没人想立即起身。附近牧场上的百姓又送来了奶酪。这样,我们就更不想起身了。

    对于吃饱了肚子的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呀!

    和风chuī拂着牧场。白色的糙莓花细碎,鲜亮,从我们面前,开向四面八方。间或出现一朵两朵huáng色蒲公英更是明亮照眼。浓绿yù滴的树林里传来布谷鸟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一声比一声明亮,一声比一声悠长。我们的人,都躺在糙地上,学起布谷鸟叫来了。这可是个好兆头。所有人都相信,一年之中,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你的qíng形就是从现在到下次布谷鸟叫时的qíng形。现在,我们的qíng形真是再好不过了。山下,有人眼巴巴地望着我们满仓的麦子。我们在山上,用人家打仗都没有用过的好武器打了兔子,吃了,喝了可口的酸奶,正躺在糙地上,布谷鸟就叫了。

    这太好了。

    我叫一声:"太好了!"

    于是,先是管家,后来是其他人,都在我身边跪下了。

    他们相信我是有大福气的人。他们在我的周围一跪,也就是说,从今天起,他们都是对我效忠过的人了。我挥挥手说:"你们都起来吧。"这也就是说,我接受了他们的效忠了。这不是简单的下跪,这是一个仪式。有这个仪式,跟没有这个仪式是大不一样的。一点都不一样。但我不想去说破它。我只一挥手:"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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