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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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翁波意西看着我,脸上的表qíng不断变化。

    自从失去了舌头,他脸上的表qíng越来越丰富了。短短的一刻,他的脸上变出了一年四季与风雨雷电。

    他没有再开口,仍然眼睛和我说话。

    "少爷就这样回来了?"

    "就这样回来了。"我本来想说,那些人他们像洪水把我席卷到远处,又从广阔的原野上消失了。但我没有这样说。因为说不出来背后的意思,说不出真正想说的意思。洪水是个比喻,但一个比喻有什么意思呢?比喻仅仅只是比喻就不会有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真发生了奇迹吗?"

    "你说话了。"

    "你真是个傻子,少爷。"

    "有些时候。"

    "你叫奇迹水一样冲走了。"

    "他们是像一股洪水。"

    "你感到了力量?"

    "很大的力量,控制不了。"

    "因为没有方向。"

    "方向?"

    "你没有指给他们方向。"

    "我的脚不在地上,我的脑子晕了。"

    "你在高处,他们要靠高处的人指出方向。"

    我想我有点明白了:"我错过什么了?"

    "你真不想当土司?"

    "让我想想,我想不想当土司。"

    "我是说麦其土司。"

    麦其家的二少爷就站在毒毒的日头下面想啊想啊官寨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最后,我对着官寨大声说:"想!"

    声音很快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消失了。

    翁波意西站起来,开口说:"……奇……迹……不会……发……生……两次!"

    现在,我明白了,当时,我只要一挥手,洪水就会把阻挡我成为土司的一切席卷而去。就是面前这个官寨阻挡我,只要我一挥手,洪水也会把这个堡垒席卷而去。但我是个傻子,没有给他们指出方向,而任其在宽广的麦地里耗去了巨大的能量,最后一个làng头撞碎在山前的杜鹃林带上。

    我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见我。

    连我的妻子也没有出现。我倒在chuáng上,听见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又一只靴子落在地板上,声音震动了耳朵深处和心房。我问自己:"奇迹还是洪水?"然后,满耳朵回dàng着洪水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眼前已是昏huáng的灯光。

    我说:"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这是塔娜的声音。"我是谁?""你是傻子,十足的傻子。"这是母亲的声音。

    两个女人守在我chuáng前,她们都低着头,不肯正眼看我。我也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我的心中涌起了无限忧伤。

    还是塔娜清楚我的问题,她说:"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在家里。"我说。"知道你是谁了吗?""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就下来了。泪水在脸上很快坠落,我听到坠落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慢慢来,我就知道要慢慢来,可事qíng变快了。"

    母亲说:"你们俩还是回到边界上去吧,看来,那里才是你们的地方。"母亲还说,现任土司"没有"了之后,她也要投奔她的儿子。母亲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个不眠之夜,离开时,她替我们把灯油添满了。我的妻子哭了起来。我不是没有听过女人的哭声,却从来没有使我如此难受。这个晚上,时间过得真侵。这是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塔娜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在睡中抽泣。她悲伤的样子使我冲动,但我还是端坐在灯影里,身上的热劲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后来,我又感到冷了。塔娜醒来了,开始,她的眼色很温柔,她说:"傻子,你就那样一直坐着?""我就一直坐着。""你不冷吗?""冷。"

    这时,她真正醒过来了,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便又缩回被窝里,变冷的眼里再次淌出成串的泪水。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我不想上chuáng。上了chuáng也睡不着,就出去走了一会儿。我看到父亲的窗子亮着灯光。官寨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但肯定有什么事qíng正在进行。在白天,有一个时候,我是可以决定一切的。

    现在是晚上,不再是白天的状况了。现在,是别人决定一切了。

    月亮在天上走得很慢,事qíng进行得很慢,时间也过得很慢。谁说我是个傻子,我感到了时间。傻子怎么能感到时间?

    灯里的油烧尽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后来,月亮也下去了。我在黑暗里坐着,想叫自己的脑子里想点什么,比如又一个白昼到来时,我该怎么办。但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被子管家曾说过,想事qíng就是自己跟自己说悄悄话。但要我说话不出声,可不太容易。不出声,又怎么能说话。我这样说,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问题一样。我想过的。但那时,我没有专门想,我要想什么什么。专门一想,想事qíng就是自己对自己说悄悄话,我就什么也不能想了。我坐在黑暗里,听着塔娜在梦里深长的呼吸间夹着一声两声的抽泣。后来,黑暗变得稀薄了。

    平生第一次,我看见了白昼是怎么到来的。

    塔娜醒了,但她装着还在熟睡的样子。我仍然坐着。后来,母亲进来了,脸色灰黑,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她又一次说:"儿子,还是回边界上去吧,再不行,就到塔娜家里,把你的东西全部都带到那里去。"

    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能思想了,我说:"我不要那些东西。"

    塔娜离开了chuáng,她的两只Rx房不像长在身上,而是安上去的青铜制品。麦其家餐室的壁橱里有好几只青铜鸽子,就闪着和她Rx房上一样的光芒。她穿上缎子长袍,晨光就在她身上流淌。别的女人身上,就没有这样的光景。光芒只会照着她们,而不会在她们身上流淌。就连心事重重的土司太大也说:"天下不会有比你妻子更漂亮的女人。"

    塔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丈夫像这个样子,也许,连他的老婆也要叫人抢走。"

    土司太大叹了口气。

    塔娜笑了:"那时候,你就可怜了,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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