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波意西笑了。他的眼睛对我说:"要是在过去,我会拒绝这过分工巧的东西。"
"可现在你想弄好它。"
他点了点头。
还是土司太太出来给笔灌满了墨水。离开时,母亲亲了我一口,笑着对书记宫说:"我儿子给我们大家都带回来了好东西。好好写吧,他送你的是一支美国钢笔。"
书记官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天哪,这行字是蓝色的。
而在过去,我们看到的字都是黑色的。书记官看着这行像天空一样颜色的字,嘴巴动了动。
而我竟然听到声音了!
是的,是从没有舌头的人嘴里发出了声音!
他岂止是发出了声音,他是在说话!他说话了!!
虽然声音含含糊糊,但确确实实是在说话。不止是我听到,他自己也听到了,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吃惊的表qíng,手指着自己大张着的嘴,眼睛问我:"是我在说话?我说话了?!"
我说:"是你!是你!再说一次。"
他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虽然那么含糊不清,但我听清楚了,他说道:"那……字……好……看……"
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说字好看!"
书记官点点头:"……你……的……笔,我的……手,写的字……真好看。""天哪,你说话了。""……我,说……话……了?""你说话了!""我……说话了?""你说话了!""真的?""真的!"
翁波意西的脸被狂喜扭歪了。他努力想把舌头吐出来看看。但剩下的半截舌头怎么可能伸到嘴唇外边来呢。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舌头。泪水滴滴答答掉下来。泪水从他眼里潸然而下。我对着人群大叫一声:"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广场上,人们迅速把我的话传开。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他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说话了!"
"书记官说话了!"
"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
人们一面小声而迅速地向后传递这惊人的消息,一面向我们两个围拢过来。这是一个奇迹。激动的人群也像置身奇迹里的人,脸和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济嘎活佛也闻声来了。几年不见,他老了,脸上的红光dàng然无存,靠一根漂亮的拐杖支撑着身体。
不知翁波意西是高兴,还是害怕,他的身子在发抖,额头在淌汗。是的,麦其家的领地上出现了奇迹。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土司一家人也站在人群里,他们不知道出现这样的qíng形是福是祸,所以,都显出紧张的表qíng。每当有不寻常的事qíng发生时,总会有一个人出来解释,大家都沉默着在等待,等待那个解释者。
济嘎活佛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我的面前,对着麦其土司,也对着众人大声说:"这是神的眷顾!是二少爷带来的,他走到哪里,神就让奇迹出现在哪里!"
依他的话,好像是我失去舌头又开口说话了。
活佛的话一出口,土司一家人紧张的脸立即松弛了。看来,除了哥哥之外,一家人都想对我这个奇迹的创造者表示点什么,跟在父亲身后向我走来。父亲脸上的神qíng很庄重,步子放得很慢,叫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但不等他走到我跟前,两个qiáng壮的百姓突然就把我扛上了肩头。猛一下,我就在大片涌动的人头之上了。震耳yù聋的欢呼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我高高在上,在人头组成的海洋上,在声音的汹涌波涛中漂dàng。两个肩着我的人开始跑动了,一张张脸从我下面闪过。其中也有麦其家的脸,都只闪现一下,便像一片片树叶从眼前漂走了,重新隐入了波涛中间。尽管这样,我还是看清了父亲的惶惑,母亲的泪水和我妻子灿烂的笑容。看到了那没有舌头也能说话的人,一个人平静地站在这场陡起的旋风外面,和核桃树浓重的荫凉融为了一体。
激动的人群围着我在广场上转了几圈,终于像冲破堤防的洪水一样,向着旷野上平整的麦地奔去了。麦子已经成熟了。阳光在上面滚动着,一làng又一làng。人cháo卷着我冲进了这金色的海洋。
我不害怕,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欣喜若狂。
成熟的麦粒在人们脚前飞溅起来,打痛了我的脸。我痛得大叫起来。他们还是一路狂奔。麦粒跳起来,打在我脸上,已不是麦粒而是一粒粒灼人的火星了。当然,麦其土司的麦地也不是宽广得没有边界。最后,人cháo冲出麦地,到了陡起的山前,大片的杜鹃林横在了面前,cháo头不甘地涌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哗啦一声,泄完了所有的劲头。
回望身后,大片的麦子没有了,越过这片被践踏的开阔地,是官寨,是麦其土司雄伟的官寨。从这里看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带点茫然失措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忧伤涌上了我心头。叫做人民,叫做百姓的人的洪水把我卷走,把麦其家的其他人留在了那边。从这里望去,看见他们还站在广场上。他们肯定还没有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qíng,才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有严重的事qíng发生了。这件事qíng,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这么远的一段距离。拉开时很快,连想一下的功夫都没有,但要走近就困难了。眼下,这些人都跑累了,都瘫倒在糙地上了。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这样gān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奇迹出现,也从来不是百姓的奇迹。这种疯狂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高xdxcháo的到来,也就是结束。激动,高昂,狂奔,最后,瘫在那里,像叫雨水打湿的一团泥巴。两个小厮也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像跳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愚蠢的嘴巴,脸上,却是我脸上常有的那种傻乎乎的笑容。天上的太阳晒得越来越猛,人们从地上爬起来,二三两两地散开了。到正午时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索郎泽郎、小尔依三个我们动身回官寨。
那片麦地真宽啊,我走出了一身臭汗。
广场上空空dàngdàng。只有翁波意西还坐在那里。坐在早上我们两个相见的地方。官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张望一眼,真希望他们弄出点声音。秋天的太阳那么qiáng烈,把厚重的石墙照得白花花的,像是一道铁铸的墙壁。太阳当顶了,影子像个小偷一样赔在脚前,不肯把身子舒展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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