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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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娜说:"这只是他们年老了,快死了,害怕最后日子还没有到来,就被人夺去了土司的位子。"有一段路,我们没有说话,只听到马蹄不紧不馒的声响。后来,还是塔挪再次问我说那话时心痛不痛。我说,没有当初她和我哥哥睡觉时那种感觉了。塔娜伤伤心心地哭了。她哭了好长一路。她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在这声音里,马走得慢了。好大一群蜜蜂和蜻蜓跟在我们身后。大概,塔娜的哭声太像它们同类的声音了。

    我们走进镇子,身后的小生物们就散去,返身飞回糙原上的鲜花丛里。

    是的,现在人们把市场叫做镇子了。镇子只有一条街道。冬天,只有些土坯房子。夏天,两头接上不少的帐篷。街道就变长了。平时,街道上总是尘土飞扬。今天却不大一样。前些天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雨,使街道上的huáng泥平滑如镜,上面清晰地印着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街上的人都对我躬下了身子。塔娜说:"傻子,你不爱我了。"

    她这样说,好像从来就是她在爱我,而不是我在爱她,这就是女人,不要指望她们不根据需要把事qíng颠倒过来。

    我望着街道上那些碗口样的马蹄印子,说:"你不是想要儿子吗?我不能给你一个儿子,我不能给你一个傻瓜儿子。瞧瞧吧,我说的,也并不就是我想的,这就是男人。但我毕竟是个傻子,于是,我又说:"人家说,和下面不湿的女人gān事会折寿命的。"

    塔娜看着我,泪水又渗出了眼眶,打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她对座下马猛抽一鞭,跑回家去了。这会儿,我的心感到痛楚"。

    塔娜不叫我进屋,我敲了好久门,她才出声;叫我另外找地方睡觉。管家和桑吉卓玛都说,再哄哄,她就要开门了。但我没有再哄她,吩咐桑吉卓玛给我另安排房间。我们又不是穷人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和chuáng褥。房间很快布置好了。我走进去,里面一切都是崭新的,银器、地毯、chuáng,chuáng上的丝织品、香炉、画片都在闪闪发光。桑吉卓玛看我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点上了气味浓烈的印度香。熟悉的香味压住了崭新东西的陌生气味,但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桑吉卓玛叹了口气,说:"少爷还是跟原来一样啊!"

    我为什么要跟原来不一样?

    卓玛说我一个人睡在不熟悉的环境里,早上醒来又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要给我找个姑娘。我没有同意。她问我早上醒来,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办。我叫她走开。她说:"这是十分要紧的时候,少爷可不要再犯傻啊。"

    我说我只是不要女人。

    她悄声说:"天哪,不知那个美得妖jīng一样的女人把我们少爷怎么样了。"

    她叫来了管家,还有huáng师爷。我们达成了妥协,不要女人,只把两个小厮叫来,叫他们睡在地毯上,随时听候吩咐。晚上,huáng师爷摸着胡须微笑,管家威胁两个小厮,说是少爷有什么不高兴就要他们的小命,神qíng好像是对两个不懂事的娃娃。其实他们早就是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多少岁了,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大岁数一样。但我们都长大了。听着管家的训斥,索郎泽郎嚯嚯地笑了,尔依却问:"我才是行刑人,你怎么要我的命?"

    管家也笑了,说:"我就不会自已动手吗?"

    索郎泽郎说:"这不是麦其家的规矩。"

    管家说:"不是还有个老尔依吗?"两个小厮在我跟前,总做出对别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晚上,他们两个先是不肯睡觉,说要等我睡了他们才睡。后来,他们的颈子就支不住脑袋了。最后,倒是我自己醒着。听着两个下人如雷的鼾声,担心明早醒来会不会再次遇到老问题的困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两个小厮不脱衣服趴在地上,我也不脱衣服趴在chuáng上。早上,我醒来时,两个人整整齐齐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少爷,问我们你的问题吧!"

    但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使两个家伙大失所望。

    晚上,我梦见了父亲麦其土司。

    吃了中午饭,我又回到房里睡觉。刚睡下,便听到上上下下的楼梯响,我对自己说,该不是梦见的那个人来了吧。等到人声止息,房门呀一声开了。我的眼前一亮,随即,屋子里又暗下来了。土司宽大的身子塞在门里,把亮光完全挡住了。果然是我梦见的那个人来了。我说:"父亲从门上走开吧,不然的话,我的白天都变成夜晚了。"他便嘿嘿地笑了。从他笑声里听得出,有咳不出的痰堵在他喉咙里了。他向我走过来,从步态上看得出来,他身上长了太多的ròu,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不能自由走动了。他走不快,土司太太赶在他前面,在chuáng前躬下身子,把嘴唇贴在了我额头上面。我的女人,她的下面gān了,我的母亲十分滋润的嘴唇也gān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脸上。她说:"想死你的阿妈了呀。"

    我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她问:"你高兴父母来你身边吗?"

    我从chuáng上跳起来,把这个消瘦的老女人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老土司把我们拉开,说:"儿子,我是到麦其家的夏宫消夏来了了。

    土司把我多年经营的地盘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qíng激奋,他们以为老土司又要bī我去别的地方。索郎泽郎嚷着要替我杀了这个老家伙。塔娜也说,要是她丈夫在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亲身边去了。

    看到自己到来像往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大块的石头,土司非常高兴。他对我说:"你是我儿子,你是麦其土司的未来。"也就是说,他正式承认我是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了。下人们听到这句话,才又平静了。

    我当了继承人也无事可gān。便上街喝酒。

    店主告诉我,他弟弟已经逃到汉地,投到汉人军队里去了。他弟弟来信了,说马上就要开拔,打红色汉人去了。他们兄弟在多年的流làng生活中,到过很多汉人地方和别的民族的地方。店主声称他们兄弟起码jīng通三种语言,粗通六七种语言。我说了声:"可惜了。"

    "有时我想,要是你不是麦其家的,我们兄弟都会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不知能不能回来,他不是很想复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杀人,所以,才去当兵打仗。"店主说,"现在,该我来杀麦其土司了。"

    我告诉他,麦其土司到这里来了。

    "好吧,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悲戚的神qíng。"

    我问他为何如此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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