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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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杀了你父亲,你就会杀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吗?"

    "要是我不杀你呢?"

    "那我就要杀你,因为那时你就是麦其土司。"

    店主要我把土司带到店里来喝一次酒。

    "这么着急想一了百了?"

    "我要先从近处好好看看杀了我父亲的仇人。"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

    过了几天,土司带着两个太太欣赏够了尔依的照相手艺,我带着他到镇子上看索郎泽郎带人收税,看人们凭着一张纸在huáng师爷执掌的银号里领取银子。然后,才走进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摆上一碗颜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里的酒不是这种颜色。我就把只死苍蝇丢在那碗酒里。这样,土司叫店主换一碗酒来是理所当然了。换酒时,我把那一碗泼在店主脚上,结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烧焦了。

    父亲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捂住被毒酒烧伤的脚呻吟起来,他说:"少爷是怕我毒死你父亲就要跟着杀你吗?"

    "我是怕我马上就要杀了你。那样的话,你连个儿子都没有,谁来替你复仇?还是快点娶个老婆,给自己生个复仇的人吧。"

    他笑笑,说:"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说过要一了百了。"他问我,"你知道我们兄弟为父亲的过错吃了多少苦吗?所以,我不会生儿子来吃我们受过的苦。"我开始可怜他了。

    我离开时,他在我背后说:"少爷这样是bī我在你父亲身后来杀你。"

    我没有回头,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只是说说罢了。当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带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帮助,也不会杀死我哥哥。过去的杀手复仇时,不会有他那么多想法。要是说这些年来,世道人心都在变化,这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晚上,我快要睡下时,父亲走了进来,他说今天儿子救了他一命。

    他说,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杀了那个人,把酒店一把火烧了,虽然里面没什么可烧的东西。我给土司讲了些道理,说明这样做大可不必。

    土司想了想,说:"就像你可以夺我的土司位子,但却不夺一样吗?"

    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我得到麦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确实没bī他下台的打算。

    父亲说:"要是你哥哥就会那样做。"

    可是哥哥已经叫人杀死了。我不说破当时他并不真想让位给他,我只说:"我是你另一个儿子,他是一个母亲,我是另一个母亲。"父亲说:"好吧,依你,我不杀那个人,这里怎么说也是你的地盘。"

    我说:"这是你麦其土司的夏宫,要是你不想让我在这里,我就去另外一个地方吧。"

    父亲突然动了感qíng,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儿子,你知道我到这里来gān什么吗?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麦其土司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他却捂住了我的嘴,说:"不要对我说你不想当土司,也不要对我说你是傻子。"父亲跟我说话时,塔娜就在她屋子里唱歌。歌声在夜空下传到很远的地方。父亲听了一阵,突然问我:"当上土司后,你想于什么?"我用脑子想啊想啊,却想不出当上土司该gān什么。我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qíng。是啊,过去我只想当土司,却没想过当上土司要gān什么。我很认真地想当土司能得到什么。银子?女人?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仆从?这些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已经有了。权力?是的,权力。我并不是没有权力。再说了,得到权力也不过就是能得到更多的银子、女人;更宽广的土地和更众多的仆从。这就是说,对我来说,当土司并没有什么意思。奇怪的是,我还是想当土司。我想,当土司肯定会有些我不知道的好处,不然,我怎么也会这么想当?父亲说:"好处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余下的,就是晚上睡不着觉,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提防。""这个我不怕。"我说。"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不会有儿子。"

    "没有儿子?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有儿子?"我想告诉她,塔娜的下面gān了,不会再生儿子了,但我却听见自己说:"因为你的儿子是最后一个土司了。"父亲大吃了一惊。我又重复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会没有了!"接着,我还说了好多话,但我自己却记不得了。在我们那地方,常有些没有偶像的神灵突然附着在人身上,说出对未来的预言。这种神灵是预言之神。这种神是活着时被视为叛逆的人变成的,就是书记官翁波意西那样的人,死后,他们的魂灵无所皈依,就会变成预言的神灵。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还是我身上附着了一个那样的神灵。

    麦其土司在我面前跪下,他说:"请问预言的是何方的神灵?"

    我说:"没有神灵,只是你儿子的想法。"

    父亲从地上起来,我替他拍拍膝盖,好像上面沾上了尘土。虽然屋子里gāngān净净,一清早,就有下人用白色牛尾做的拂尘仔细清扫过,我还是替他拍打膝头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傻子这一手很有用,土司脸上被捉弄的懊恼上又浮出了笑容。他叹了口气,说:"我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个傻子,但我拿得准你刚才说的是傻话。"

    我确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结局,互相争雄的土司们一下就不见了。土司官寨分崩离析,冒起了蘑菇状的烟尘。腾空而起的尘埃散尽之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没有了。

    麦其土司说儿子说的是傻话。其实,他心里还是相信我的话,只是嘴上不肯认帐罢了。

    他还告诉我,济嘎活佛替他卜了一卦,说他的大限就在这年冬天。我说:"叫老活佛另卜一卦,反正土司们就要没有了,你晚些死,就免得jiāo班了。"

    父亲很认真地问我:"你看还有多长时间?"

    我说:"十来年吧。"

    父亲叹了口气,说:"要是三年五年兴许还熬得下去,十年可太长了。"我就想,也许是三年五年吧。但不管多久,我在那天突然感到了结局,不是看到,是感到。感到将来的世上不仅没有了麦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没有了。

    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么呢,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尘埃,尘埃落定后,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尘土上连个鸟shòu的足迹我都没有看到。大地上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环顾在我四周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埋着头gān自己的事qíng。只有我的汉人师爷和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两个人望着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qíng景无关的事,在想着未来。我把自己的感觉对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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