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_阿来【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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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记官说,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在他的眼睛里,是我一张发呆的脸,和天上飘动的云彩。

    huáng师爷说话时,闭起了眼睛,他用惊诧的口吻问:"真有那么快吗?那比我预计的要快。"他睁开了空空dòngdòng的眼睛,捋着几根焦huáng的胡须说,先是国家qiáng大时,分封了许多的土司,后来,国家再次qiáng大,就要消灭土司了,但这时,国家变得弱小了,使土司们多生存了一两百年。huáng师爷空dòng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少爷等于是说,只要十来年,国家又要qiáng大了。"我说:"也许,还不要十年呢。"师爷问:"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到那时候吗?"我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国家qiáng大就不能有土司。他说他从来也没有把麦其家的少爷看成是傻子,但说到这是事qíng,就是这片土地上最聪明的人也只是白痴。因为没有一个土司认真想知道什么是国家,什么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许他说得对,因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听他们讨论过这一类问题。

    我们只知道土司是山中的王者。

    师爷说,一个完整而qiáng大的国家绝对只能有一个王。那个王者,绝对不能允许别的人自称王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土王。他说:"少爷是不担心变化的,因为你已经不是生活在土司时代。"

    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自己周围都是土司,也就是生活在土司时代,更何况,我还在等着登上麦其土司的宝座呢。

    更主要的是,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没有看到未来。谁都不会喜欢那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未来。

第十一章 他们老了

    其实,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话,说是土司们已经没有了未来。

    这并不是因为预言出自我的口里,而是因为书记官和huáng师爷也同意我的看法。这样大家都深信不疑了。

    第一个深信不疑的就是麦其土司。

    虽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样子,管家却告诉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预言。果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么会让你下界,你不是个傻子,你是个什么神仙。"麦其土司现在深信我是负有使命来结束一个时代的。

    这段时间,父亲都在唉声叹气。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明明相信有关土司的一切最后都要化为尘埃,但还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后时刻。他呆呆地望着我,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养你这样一个儿子?"

    这是我难于回答的问题。于是就反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他,对着我的脸大叫:"为什么你看不到现在,却看到了未来?!"

    替他生下我这个傻瓜儿子的土司太太也没有过去的姣好样子了,但比起正在迅速变老的土司来,却年轻多了。她对老迈得像她父亲的丈夫说:"现在被你看得紧紧的,我的儿子不看着未来,还能看什么?"

    我听见自己说:"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带着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诉他,这里不是土司的夏宫,这个地方属于那个看不清楚的未来。将来,所有官寨都没有了,这里将成为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属于未来那个没有土司的时代的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

    麦其土司怔住了。

    我当然不会叫他马上就走。我已经写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马,去请邻近的几个土司来此和他聚会。我把这个聚会叫做"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请帖也是照着我的说法写的:恭请某土司前来某处参加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说来奇怪,没有一个土司把"最后"两个字理解成威胁,接到请帖便都上路了。

    最先来到的是我岳母,她还是那么年轻,身后还是跟着四个美丽的侍女,腰上一边悬着长剑,一边别着短枪。我按大礼把地毯铺到她脚下,带了她的女儿下楼迎她。她从马上下来,一迭声叫女儿的名字,并不认真看我一眼,跟着塔娜上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上就飘下来了我妻子伤心的哭声。麦其土司十分生气,他要我把丈母娘gān掉,那样的话,麦其土司说:"你就是茸贡土司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阻拦自己。

    他长长地叹气,说我只知道等着当麦其土司。好像这么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着,没有扩大麦其家的地盘,没有在荒凉的边界上建立起一个不属于土司时代的热闹镇子。

    吃饭时,楼上的哭声止息了。女土司没有下楼的意思。我吩咐卓玛带着一大帮侍女给女土司送去了丰盛的食物。一连三天,楼上只传下来女土司一句话,叫好生照料她的马匹。下来传话的那个明眸皓齿的侍女,说她们主子的马是花了多少多少银子从蒙古人那里买来的。

    我坐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叫人把那些蒙古马牵出来。

    两个小厮立即就知道我要gān什么,立即就cao起家伙。几声枪响,女土司的蒙古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从枪膛里跳出来的弹壳铮铮响着,滚到楼下去了。管家带人端着两倍于马价的银子给女土司送去。

    那传话的侍女吓坏了,索郎泽郎抓着她的手,抚摸了一阵,说:"要是我杀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爷肯定会把你赏给我。侍女对他怒目而视。

    我对那侍女说:"到那时,我的税务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侍女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后,我用这座大房子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担心,她回去的时候有更好的马匹!"

    我不是预先计划好要这么gān的,但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带着塔娜下楼吃饭来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说话,却耐着xing子和麦其土司与太太扯了些闲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后来就大胆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衅,深藏其后的却是害怕。

    吃完饭,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泽郎看上的那个侍女带进来。她们已经用鞭子抽打过她了。女土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我,说:"这小蹄子传错了我的话,现在,我要杀了她。"

    我说:"不知道这个姑娘传错了岳母什么话?她叫我替你喂马,难道你是传话饿死那些值钱的马?"

    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齿,叫另外三个侍女把她们的伙伴推出去毙了。索郎泽郎,我的收税官从外面冲进来,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来说话,但他不肯,他说:"少爷知道我的意思。"我对岳母说:"这个姑娘我的税务官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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