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同学:
刚写下这几个字,觉得同学的称呼不够亲切,划掉,在旁边写上同志两个字,然后接着往下写:
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在冰天雪地里摸黑行驶了两天三夜,才于今天凌晨到达前线指挥所的。我并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驾驶室里躺了两天三夜的包裹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来自祖国的chūn风,来自你的chūn风。
你的信,就像一束带着淡淡馨香的金达莱花,在我的心中绽开着灿烂……
这封信后来汇合在其他一些信之中,从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飞越冰天雪地,跨过鸭绿江,辗转来到江城宁昌,到达方子衿的手上。
这次的信不是李淑芬去拿的。李淑芬刚刚和胡之彦举行完婚礼,两人一起回山东胡之彦的老家去了。而且,这些信,是直接送给校团委的,团委将所有的信拆了,从中选出一些写得特别感人的信作为代表,在随后举行的隆重仪式上由收信人自己上台宣读。师资班有两个人获得了这种殊荣,一个是方子衿,另一个是吴丽敏。吴丽敏的那封信被选中,是因为给她写信的那位侦察排长喻爱军是宁昌郊区人,信中充满了对家乡的怀念和对家乡人民浓厚的感qíng。上台之前,团委并没有事先通知收信人,叫到名字,此人才上去。当吴丽敏在台上读信的时候,其他同学眼中充满了敬慕,觉得她也成了英雄。
就在全班同学向吴丽敏表示祝贺的时候,方子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立即兴奋地站起来,向台上跑去。团委书记将一只拆开了的大信封jiāo到她的手上。她迅速将信纸抽出来,扫了一眼。那字写得很一般,令她有点失望。可台下上千双眼睛正在焦急地期待着,她不能多想,便站到了台前,大声地读起来:
方子衿同志:
今天,是我们汽车连的全体gān部战士最快乐最开心的一天,这一天,是你和祖国人民给我们带来的。
几天前,我们接受了新的任务,将一批军用物资送到前线。这条运输线是我们全体志愿军指战员的生命线,也是敌人的封锁线。每天,美国鬼子都会派出大量的飞机,二十四小时对这条运输线进行不间断的轰炸。我们就是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在冰天雪地里摸黑行驶了两天三夜,才于今天凌晨到达前线指挥所的。我并不知道,那只在我的驾驶室里躺了两天三夜的包裹里面装着的,竟然是来自祖国的chūn风,来自你的chūn风。
你的信,就像一束带着淡淡馨香的金达莱花,在我的心中绽开着灿烂。
子衿妹子。我叫你妹子好吗?我曾经有一个妹子,我们兄妹俩的感qíng特别好。鬼子在东北清剿抗联,屠杀人民,把我的妈妈和妹子糟蹋然后杀了。那时,妹子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从那时候起,我家就只剩下四条光杆了,我爹拉扯着我们弟兄三个。后来,小鬼子完了,国民党来了。我大哥被国民党拉了夫,打四平的时候,被我们四野的pào炸死了。我的二哥和我一起参加了东北野战军,他的运气不如我,打锦州的时候,死在了塔山阵地上。
算了,跟你说这些gān啥?
今天,我读到你的信的时候,就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妹子,我也不知咋回事,就觉得这是我的妹子给我的信,是我的妹子写给我的诗,是我的妹子送给我的花儿。
子衿妹子,我在想,如果你是上天送给我的一个妹妹,那我就太高兴太幸福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渴望着参加战斗,我希望在战斗中立功,也希望在战斗中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妹子,我对你说,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从来都没有怕过,首长多次拍着我的肩说:白长山,你小子咋就不怕死呢?我说,有啥好怕的?不就是死吗?真死了,我还和我爹我娘我哥我妹说说话儿去。妹子,我和你说真话,我为啥不怕死?因为我没牵没挂呀。
妹子,你也许不知道,一个人走在这世上,人海茫茫,如果没个牵着挂着的人,他是多么的孤独。我喜欢一个人驾驶汽车走在黑夜里,只有这时候,世上所有人像我一样孤独。我喜欢睡在刚刚打完仗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硝烟,到处都是血迹,甚至可能到处都是尸体。我知道那些人孤独地上路了,我留在那里看着他们,孤独被他们带走了,我就不会再孤独了。
我在想,如果上天送给我一个妹子,那我往后的日子会是咋样的?
妹子,哥告诉你,哥在前线指挥所只休息一个白天,因为只有晚上,我们才能重返运输线。那时,我的这封信,以及所有志愿军战士写给全国各地的阶级姐妹们的信,都会由我们送回后方。我向你以及向祖国的亲人保证,无论经历多少pào火多少硝烟,我也一定要将这些信送回祖国,就是牺牲我的生命,我也要完成每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心愿。
方子衿被这封信深深地打动了。她一边读,眼泪一边刷刷地往下流。流泪的不仅仅是她,全体师生,都在流泪。她的阅读,一次又一次被口号声打断。
这个叫白长山的志愿军早就盼望着有个妹妹,而方子衿盼望已久的正是一个哥哥,一个在自己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哥哥。白长山的母亲和妹妹被日本鬼子qiángjian然后杀害了,方子衿的母亲临死之前,同样惨遭蹂躏。白长山的两个哥哥死在了战场上,方子衿的两个哥哥也死了。白长山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方子衿同样如此。知道母亲死去的那个晚上,方子衿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丝牵挂断了,一个断了牵挂的人,只可能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两颗孤独的心,一瞬间共鸣了。
仪式结束,回到宿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纸笔,给白长山回信。
哥,我的好大哥亲大哥:
她写下一行字,觉得不妥,涂掉,重新只写了一个哥字。接着往下写,写了好几段,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拿出一张纸重写。写了几行字,gān脆放下了。躺在chuáng上,她就想,这个哥,自己是一定要认下的。但这封信应该怎么写,还需要好好地斟酌一番。
第二天,她又将白长山的信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都会再激动一次,眼泪忍不住扑扑地往下流。晚上,她去参加政治学习,心思却在这封回信上。她故意找了一张靠角的桌子,光线也最暗。胡之彦和李淑芬婚假没有休完,政治学习由其他同学主持,没有以前那么严格。她将纸摊在桌子上,郑重地写道:
哥:
我认下你这个哥了。
你的信妹子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让我非常激动。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经历和我如此相似的人。
读到你的信,就像是在回顾我自己的经历一样。我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原本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在抗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上,听说是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拼死的。另一个哥哥去了延安,从此再没有消息了。姐姐在宁昌读书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孩子,被日本鬼子的飞机she死了。
在没有认下你这个哥之前,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哥,现在不同了,你在世上有了一个妹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现在又是晚上,你是不是又和你的战友一起,驾驶着汽车奔跑在那条运输线上?哥,我坐在教室里,想象着你手握方向盘的样子。妹子真的好为你骄傲,为有你这样一个英雄的哥哥感到光荣。
哥,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是,拿起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话,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
妹子等待着你在前线立功受奖的喜讯。
写到这里,方子衿认真地读了一遍,觉得仍然不十分满意。虽然这是她第一次给他写信,却像是早已经认识了好多年似的。有许多话,她都想对他说。可毕竟是第一封信,如果说得太多了,总归不是太好。
想了想,她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又及:哥,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应该是chūn花烂漫时节了吧?希望妹子这封信带给你一个祖国的chūn天,那样,你就拥有两个chūn天了。
第二天中午,准备将信寄出去了,出门前,她忍不住又将信掏出来,添道:又及,随信附上最近写的两首献给志愿军的诗。
拿着信来到学院团委门前,见这里已经有了很多女生,她们的手里全都拿着信,吴丽敏以及系里另外几个女同学也在其中。向志愿军献爱心的活动是由团委组织的,校团委和各系团总支都设有专门的信箱,邮局专门安排了邮递员来收取这些信。方子衿突然觉得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寄信的事,转身离开了院团委。经过系办公室时,她去转了一下,见辅导员以及另外几个同学在里面,她再一次犹豫了一下,踱开了。她突然觉得这封信非常重要,如果邮资总付这样jiāo出去,显得太不慎重。她独自离开学校,直接去了邮局。
邮局离此并不远,出了校门往右,走完武成侧路,再向左拐上武成路,向前走二十米便到了。这一带属于新区,建筑原本不是太稠密,人流量不大,平常邮局主要是接待医学院的业务。可今天qíng况不同,邮局里挤满了女学生,既有医学院的,也有附近几所中学的,营业大厅内弥漫着女人香。一些不知底细的市民在一旁议论,今天是么日子?这些女学生怎么都跑到邮局来了?方子衿排在队伍里,队伍慢慢地往前移。一名邮局工作人员站到了柜台上,大声地说,同学们请注意啦,国家邮政总局下达了通知,寄给志愿军的信都可以邮资总付,你们只需要在信封的右上角画上一个方框框,在框内写上邮资总付四个字,就可以投进外面的邮箱里,不需要贴邮票。说着,他拿出一只很大的信封,举在手里讲解着。一部分女学生离开队伍,仍然有一部分学生站在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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