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知道自己不受女人欢迎,平常也不大理其他人,进出总是低着头。低着头并不等于她什么都没看见,至少她常常都能见到胡之彦那充满色yù的目光和李淑芬那充满仇恨的目光。
李淑芬毕业后没有再从事医疗工作,转行gān起了行政,当了学院团委的副书记。生了第二个女儿后,她的体形更是横向发展,以重量论,她一个顶两个方子衿还有多的。以前瘦瘦的身影是完全见不到了,就连胸前的奶子,也变成硕大无比,且明显下垂。到了夏天,衣衫单薄,胸前鼓起的部位,向两边歪斜,挤向手膀一侧。偏偏她没有戴rǔ罩的习惯,又是风风火火的xing格,gān什么都求快。身体的胖和xing子的快形成了对抗,走路的时候,她迈着细碎的小步,胸前的一对奶子,就随着她双腿的弹动左左右右地摇摆。这成了南区两景之外的第三景。一些促狭的学生在背后给她取了一个绰号,叫她袋鼠妈妈。
论工作,李淑芬的积极xing高,组织能力也qiáng,自她进入团委后,整个学院团的工作,迅速成为全市的典型,她本人也成为团市委树立的模范青年工作者。她最热心的一件事,是指挥学生办黑板报和刷标语。学校正门进来后有一条长廊,两边建着宣传栏,一共有三四十块黑板,这些黑板都分给了学校的一些相关部门,团委和学生会最多,分别有四块。李淑芬上任后,嫌这点宣传阵地远远不够,向学校申请了一笔经费,又拿出团费中可以支配的部分,再分别向团市委、团省委以及高教局团委申请,弄了不少的钱,在学生宿舍以及教工宿舍的侧面,建起了无数块黑板,还在每一幢房子的前面刷上了永久xing宣传标语。她的这一壮举受到了各级团组织的高度评价,被列为典型,组织各团委前来参观学习。
南区的六幢房子,分别有六块黑板,每个月,这些黑板都要换内容。李淑芬虽然不必亲自拿粉笔办黑板报,可她对南区的这几块黑板非常重视,不仅每次换内容的时候,她要全程跟踪,如果黑板报上的内容被谁擦了或者是被雨淋了,她还要亲手重新补上。方子衿在院子里来来往往,难免会和她碰上。每次见了方子衿,李淑芬都会热qíng地和她说上一会儿话。颠来倒去,无非是你们家老赵啥时候回来?革命工作要搞,家也有顾嘛。啥时候,我给他们地质局局长提个意见。你结婚有些日子了吧,咋还没动静?有病要早看呀。方子衿总觉得,她的微笑背后,有着非常险恶的目的,无非是向自己示威,让方子衿明白她们之间地位的千差万别。
这天,方子衿上完课后去系里拿了邮件。邮件照旧是两封,一封是陆秋生的,一封是白长山的。陆秋生说,他的工作有些调整,除了负责业务之外,还兼了一些行政方面的工作。他没有明说,方子衿也已经读明白了,他当了第一副局长。与陆秋生相反,白长山转业了,由于他的妻子是商业系统职工,他被安置在商业局汽车队当队长。他是解放gān部,又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还当过司令员的秘书,转业安置时,司令员打过招呼,地方军转办提供了几个单位让他选择,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商业局汽车队。他不想离开汽车,只要手中掌握着方向盘,他就有机会驾车从白河前往中衢。他说,这一辈子,他只剩下最后一个期望了,就是想见她一面,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就离开,他也心满意足,终生无憾。
西北风一个劲地刮着,枯huáng的叶子在枯糙尖上飘动。方子衿踽踽前行,眼中看到的,到处是枯huáng。终生无憾?人生能无憾吗?遗憾实在太多了。不仅仅是人生,就是眼前的这些树叶,由翠绿到枯huáng到飘零,能没有遗憾吗?昨天她去做了尿检,自己果然是怀孕了。她想,这个孩子如果是白长山的该有多好。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天大的喜事,可她的心中,充满的却是缺憾。
胡思乱想着走进院里,迎面见到了李淑芬。李淑芬也看到了她,刚刚还挥着手指挥学生办黑板报,见到她后就像一辆重型坦克般迈着细密的步子向她走过来,老远和她打招呼,子衿,这么快下课了?还是你们当老师好呀,不用坐班。早知这样,当初我也申请留下来当老师好了。方子衿很想反驳她一句:真的吗?为了进团委,你们两口子没把文大姐家门槛踏平,这事在全院有几个人不知?李淑芬见她没应答,又说,你知道不?院里要评职称了,听说我们这一届,只要在教学一线的,都可以评讲师。你好了,这么年轻评上讲师了,再过几年就是副教授。
方子衿有点可怜她。自己的老公马上要进监狱了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盲目乐观呢。再过几天,这事儿闹出来的时候,看你有什么脸在人前现。她和李淑芬应付了几句,回了自己的家。从家里拿了两盒糕点,一斤白糖,她又出门,准备去看自己的师傅。项钦羊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身体机能不行了,到了冬天,咳得厉害。她明显感觉到,师傅的身体每况愈下,因此,只要有时间,她尽可能去陪他。考虑到走两栋房子中间的通道会再次遇到李淑芬,方子衿决定绕一下。
她出门后向左,斜穿到前排三栋最左边一间,准备从东侧面绕过去。东面没有路,旁边只有一排滴水檐,滴水檐以外是大堆浮土,也不知多少年了,没人清理,浮土上长了许多的野糙野树。平常这里没人来,成了jī呀猪呀的欢乐公园,因为到处都是jī粪猪粪狗粪甚至有某些人粪,就更少有人来了。方子衿走到三栋时,正到达余珊瑶家后面,她家后门是开的,余珊瑶显然在家。她不想让余珊瑶看到,误以为自己是过门而不入,在没有到达门前时,她停下来,探出头往前看了一眼。没有看到余珊瑶和其他任何人,却听到声音。余珊瑶压低嗓门却语气坚定地说,你这条癞皮狗,给我出去。一个男人坏笑着的声音说他就是癞皮狗,做梦都想吃了她这条美人鱼。
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方子衿心惊ròu跳,踮起脚尖,轻轻走了过去。走到滴水檐下,她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声音太熟悉了,尤其是那一句话中带许多个脏污字眼的习惯,让她一听到就浑身起jī皮疙瘩。果然是一条癞皮狗,马上就要进监狱了,他还想害人?不行,一定要帮一帮余老师。她从滴水檐下退了回来,故意大声地喊,余师傅,在家吗?余师傅?她在外面停了一下,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有某种很轻微的声音传出来,方子衿想象,一定是胡之彦捂住了余珊瑶的嘴,余珊瑶在挣扎。方子衿抬腿向门口走去,口中说,余师傅,我想借你家伞用一下。话音刚落,已经穿过卧室和厨房间的门,站在了里面。
里面,胡之彦正慌忙从chuáng上站起来,匆忙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以一种仇恨的目光瞪着方子衿,以训斥犯人的语言质问她:借伞?刁毛,大晴天,你他亮的借啥伞?方子衿知道不必怕他了,他只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能蹦跶的日子没几天了,便带着一种揶揄的口吻说,哟,胡大科长也在呀。胡科长难道没听说过晴带雨伞饱带gān粮的老话?胡之彦还想以权压她,指了指自己的脚下,说,你他亮的知道这里是结巴啥地方?方子衿立即抢过他的话头说,你说是么地方?不会是男厕所吧。哟,胡大科长,今天怎么那么大的火气?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见到淑芬,她正到处找你呢。大概不知道你在余师傅这里吧。
胡之彦立即显得惊慌,瞬间又镇定下来,转身面向躺在chuáng上的余珊瑶,装腔作势说了一番话,什么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要经常向组织写思想汇报之类,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方子衿一眼,转身离去。
方子衿救了余珊瑶,使命完成了,她认为自己应该走了。可是,面前毕竟是自己的恩师,似乎正病在chuáng上,于qíng于理,她都应该说几句什么。可是,如今她们已经隔在了两个世界,自己和她说话,需要冒极大的政治风险。余珊瑶也觉得应该对方子衿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她们一起的那些经历,仿佛就在昨天,却又恍如隔世。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有几分钟之久,谁也没有说话。方子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声,默默地退了出来。
赶到项钦羊的家,容管家替她开门。她第一次到项府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下人。后来的形势不允许他再请下人了,老爷子只好将所有人都辞了。只有容管家,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政府同意他留下来。
方子衿向容管家打听了一下师傅的qíng况,然后上楼去见师傅。
书房里生着两盆火,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室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得多。项钦羊坐在书桌前,不再作画,而且在奋笔疾书。方子衿知道,他在写书,想将自己一生行医的经验记录下来,留给后世。解放初期,他当过一段时间的逍遥派,无论谁上门来请,都不肯出山,也不看病,只是在家里写字画画。后来经历了土地改革、公私合营,全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景象,尤其是抗美援朝和1954年大水,新的中国政府面临两次极其严峻的考验,并且在这两大考验面前向世人显示了力量。项钦羊被征服了,开始衷心拥护这个新政府,不再需要别人劝他,主动拿起了笔。他不止一次对方子衿说,他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阎王随时都会来招他,所以,他要抢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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