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爷爷。项钦羊抬头看了她一眼,让她自己搬椅子过来坐。她听话地搬了一张椅子,挨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她每次来,只做一件事,帮他整理已经写好的手稿,将一些笔误的地方订正过来,个别文字不通畅的地方,在旁边做出记号。她坐在项钦羊身边,一面整理手稿,一面和他紧一句慢一句地闲聊。
项钦羊说,你们学校里有么新鲜事?说给我听听。有什么新鲜事?医院里妇科的老医生说,这几年,生孩子的特别多,而且生双胞胎的特别多。解放以前,妇产科一天难得接待一个产妇,可现在呢,每天都有三四个产妇,产科病房总是满员的。项钦羊说,解放前,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命都保不住,谁还敢生孩子?方子衿说,听病房里来自农村的妇女说,刚土改那几年,大家的gān劲特别足,家里的粮食也打得多,吃不完。合作化了,粮食也打了不少,一些荒地都开出来了,可是,公社gān部和大队gān部làng费太多,大白米饭,半碗半碗倒了喂猪,庄稼收割不及,烂在地里也没人管。有些gān部,把集体的东西往家里偷,当gān部经常有大鱼大ròu,比社员的日子好很多。项钦羊说,这事应该向上反映一下。方子衿说,不仅仅是农村呀,城市也一样。这几天不是搞“反贪污反làng费”运动吗?毛主席还题词说“贪污和làng费是极大的犯罪”,可到了下面,都只是做一点表面文章。就是在医学院以及附属医院,这种qíng况也是非常严重的。食堂的员工,把大块大块的ròu塞在内裤里偷出去,医院里有人连药也往家里偷。项钦羊倒是宽容,他说,这可能是因为国家刚刚建立,政府的政令在上传下达上,还存在一些问题。
项钦羊虽然不肯出来担任职务,政府仍然将他视为国宝,他的供应属于高gān标准。容管家以前一直只是当管家,现在兼起了厨房的活,饭菜做得没什么口味,花色还是很多。除了凭票可以买到的ròu蛋之类,还有市场上难得一见的鲜牛奶、牛羊ròu、黑木耳、huáng花。当然,这些东西,也不是天天都有。项钦羊知道方子衿星期二上午只有两节课,她会上完课后赶到项宅,所以特意让容管家准备的。方子衿没有娘家,项钦羊是真的当起了她的爷爷,心里惦着她哟。
吃饭的时候,容管家在那里发牢骚,说国营市场的那些人真是的,像是人家欠了她似的,拿出来的ròu,没一块是好的,全都是大肥膘子,瘦ròu都不知哪去了。拿出来的鱼,没一条新鲜的,老远就能闻到臭味。你还不能抱怨一句,否则肯定遭一顿臭骂。真搞不懂如今这社会,怎么就变成粗俗不堪,一点文明都不讲了。
坐上最晚一班车,又走了一段路,回到南区时,十一点已经过了。黑地里,南区前面停着好几辆车,似乎有什么人在悄悄地走动着,一点声音都没有。方子衿走过去,立即有两个人走上前来,拦住她,说自己是市公安局的,正在执行任务,请她配合一下。方子衿暗想,市公安局的?这么说,那个恶棍的日子到了?她问需要怎样配合,对方说很简单,去车上待着就行,什么都不用做。方子衿只好按他们的要求,上了其中的一部车。
车上坐着一名公安。方子衿问他是什么行动,他犹豫了一下,说抓一个流氓犯。她问是不是胡之彦,公安非常奇怪,问她怎么知道的。方子衿说,调查的时候,她配合过。那公安立即说,哦,原来是方老师,天太黑了,我没看出来。这位恰好是那天参与审讯的公安,大家算是熟人了,方子衿问起案qíng,他也不十分保密。他说,就他们目前查实的来看,胡之彦jian污了五名女学生和一名女教师,导致其中一人怀孕。他所用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正因为简单,才令人发指。他是学院的人保科长,手中握有权力。有一个女学生是郧阳过来的,想留在宁昌。他向人家许愿,并且要求人家报答,把人家的身子占了。还有一个女学生,班上开批判大会,选她出来领呼口号,她怕出错,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反复练习。主要的口号是两句:打倒蒋介石,毛主席万岁。她念着念着,念混了,变成了蒋介石万岁。恰好有一个同学听到了,向人保科报告。胡之彦给了她两条路,要么打成反革命,要么跟他。那名女教师是因为思想汇报上写错了一个字,将共产党写成了共和党。按说,思想汇报材料都汇总到政工科,不知怎么落到了他的手上,他一次又一次找那个女教师谈话,那个女教师当场吓昏了。他趁机把人家给qiángjian了。
这些事太令人发指,方子衿感到一种透心的寒意。与那些人相比,自己倒算是幸运的了。
正说话间,前面有一群人闹闹哄哄走过来,被几个人扭在前面的那个人大声地喊叫着,说你们他亮的gān啥?老子结巴要告你们,你们他亮的这是政治迫害。
在他们的后面,李淑芬紧紧地跟着,大声质问公安,她老公到底犯了啥罪。再后面是胡之彦的母亲,她跪在地上,抱着一名公安的腿,大声地哭求。胡之彦被推进汽车的最后一刻还在挣扎,他大声地吩咐李淑芬去找文大姐,他说文大姐一定不会不管他的。
公安的任务完成了,让方子衿下车。方子衿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尴尬局面,跨下车甚至没来得及走开,被李淑芬看到了。李淑芬以为丈夫被抓是因为方子衿,所有的怒气,一齐向她发泄出来。那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李淑芬已经扑了上来。此时的李淑芬像一头愤怒的母狮,足有两百斤重的身体压过来,一下就将她撞翻在地。方子衿一下子蒙了,对于李淑芬的攻击没来得及反应。李淑芬则手和嘴并用,双手在她身上乱抓乱打,嘴张得大大的,在她身上乱咬。
旁边的公安没意识到会出这种状态,他们上前将两人扯开时,方子衿身上已经有了好几处伤痕。
节外生枝,公安不得不将她送到医院处理伤口,值班的恰好是吴丽敏。
吴丽敏原是可以转行政的,可她不gān,留在学院当助教,这学期恰好没课,就在医院上班。见方子衿衣衫不整满脸是血被公安送来,大吃一惊。她一面给方子衿处理伤口,一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方子衿的嘴紧紧地抿着,一句话不说。吴丽敏问公安,公安将事qíng的经过讲了一遍。吴丽敏拍案而起,她说,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了。她李淑芬以为自己是谁?以前还是南下gān部,是战斗英雄的老婆,现在呢?是一个流氓犯的老婆。
方子衿何尝不想扬眉吐气地做人?可是她行吗?自己的家庭成分虽然最终确定是自由职业者,毕竟还有一个兼地主的尾巴,和别人就是不一样。入党入团没她的份,评先进没她的份,不停地写思想汇报却少不了她。她没有努力过?当初,胡之彦那样对她,她不是抗争过吗?不是找过组织吗?结果怎样?别说是她了,余珊瑶老师,当初夺过枪对着那群土匪的时候,是何等的临危不惧、气吞山河,后来呢?她被抓上台去挂着破鞋批斗,被从系主任的位置上撸下来,甚至连医生都不让当了,赶到学生食堂去洗菜做饭,她不也忍了?她病倒在chuáng上,胡之彦竟然跑去试图qiángjian她,她不也忍了?在这个社会,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和吴丽敏,永远不可能有同等说话的权利。
“算了。”她说,“只是一点皮外伤,忍一忍吧。”
吴丽敏大叫起来:“忍,你要忍到么时候?你懦弱,人家就敢骑在你的头上,你晓得不?”
方子衿想流泪,可她确实已经无泪可流了。她说:“我能过安生日子,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吴丽敏不满足,无论如何,她都要替自己的好友出这个头。她自己是接治医生,不管方子衿是否同意,给她开了一个星期病假。第二天一早,她拿着假条找到系里替方子衿请假,同时将昨晚发生的事向系领导作了汇报。接着,她找到公安局领导,希望他们提供一个事件说明。杨维华和陆秋生有私jiāo,方子衿又是因他们之故招祸,也希望为方子衿做点什么,所以很慡快提供了证明材料。拿到这份材料后,吴丽敏返回学院政工科,将材料jiāo了上去。她对政工科长说,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吧,如果办得我不满意,我就找省里去。
第三天上午,方子衿正在家里看项钦羊的手稿,有人在外面敲门。她披了件外套,过去将门打开,见门外站着的是系总支刘书记。她一下子有些着慌,怎么都没意识到刘书记会上门来看自己,手里还提着一盒点心。刘书记是一名抗战gān部,打过不少恶仗险仗,身上留下了许多伤疤。医学院建校之初,没有成立党委,只有一些党小组,几年后才成立党支部,前年正式建立党委,各个系建立党总支。许多党政gān部就是此时进入学校的,刘书记也是如此。他是一个非常耿直正派的人,只是仅有在部队识字班里的文化底子,工作方法比较简单粗bào。在他的眼里,美女似乎和美女蛇是画等号的,私下里,他几乎不和系里的女同事说话,工作上的接触,一定保持着相当的安全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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