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与通识_阿城【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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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仁核主管qíng绪记忆与意义。切除了杏仁核,我们也就没有所谓的qíng绪了,会对人失去兴趣,甚至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所谓‘绝qíng’,也没有恐惧与愤怒,所谓‘绝义’,甚至不会qíng绪xing地流泪。虽然对话能力并不会失去,但生命可以说已经失去意义。

    “……杏仁核储存qíng绪记忆,当新的刺激出现,它就将之比对过去的记忆,新的刺激里只要有一项要素与过去相仿佛便算符合,它就开始按照记忆了的qíng绪经验启动行为。例如我们讨厌过一个人,以后只要这个人出现,我们不必思考就讨厌他或她,勒杜克斯称此为‘认识前的qíng绪’。

    “……我们的童年时期,是杏仁核开始大量储存qíng绪记忆的时期,这也就是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原因。一个成人,在事件发生时,最先出现的qíng绪常常就是他的杏仁核里童年就储存下来的qíng绪模式。”

    造型艺术里的“真”,所谓“写实”,就是要引起与海马回里的qíng境记忆的比对,再引起杏仁核里的qíng绪记忆的比对,之后引发qíng绪,这是—瞬间的事。

    我们可以由此讨论一下八十年代后期举办的一些人体画的展出。据学院派的意见,人体画是艺术,不是色qíng。但同样是艺术,静物画展不会引起人cháo涌动的效果吧?所以,前提是luǒ体是引起同类异xingxing冲动的形象记忆,引发的qíng绪就是色qíng,不少国家的法律只规定生殖器部位的luǒ露程度来判定色qíng与艺术的分界线。

    使luǒ体成为艺术,是在于大脑部分的判断,而这是需要训练的,而训练,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即使是美术学院这样的训练单位,模特也是不许当众除衣的,而是先在屏幕后除衣,摆好姿势,再除去屏幕。除衣是qíng境记忆,它会引发色qíng的qíng绪。

    luǒ体模特隐避除衣,是本世纪初从欧洲引进的。当学生有过一定的训练之后,模特的进入程序就不严格了,最后达到可以走动,和学生聊天。美术学院的学生一定还记得第一次人体课开始时的死寂气氛吧?还记得多少年后仍在讲述的笑话吧?怎么会当了教授之后就误会凡人百姓都受过训练呢?

    凡人百姓的训练是生活中的见惯不怪。我姥姥家的冀中,女人结婚后日常天热可不着上衣,观者见惯不怪,常常是新调来的县上的gān部吓了一跳。所以不妨视冀中人为luǒ体艺术家,将县上新gān部视为参观luǒ体艺术展的观众。一般来说,愈是乡下,luǒ体艺术家愈多,愈是城里,训练反而愈少。

    知青初去云南,口中常传递的是女人在河里当众洗澡,绘声绘色,添油加醋,qíng绪涌动。几年之后,知青们如十年的老狗,视之茫茫。

    这就是同样的形象反复之后,海马回都懒得比对了,也就引不起杏仁核的qíng绪比对了,也就没qíng绪了。我怀疑如果给畜生穿上衣服,一万年之后,它们也会有关于色qíng与艺术的争论。

    人体艺术,真实可贵在你还爱人体。通过画笔见到的人体,会滋生出包括xingyù但比xingyù更微妙的qíng感。这不是升华,是丰富,说升华是bào殄夭物。

    音乐,我在《爱qíng与化学》里说过了,此不赘。

    文学有点麻烦。麻烦在字是符号。识得符号是训练的结果,我们中国人应该记得小学识字之苦。训练意味着大脑在工作,所以人类的大脑里有一个专门的语言区。嗅叶,海马回,杏仁核都不会因符号而直接反应,它们的反应是语言区在接受训练时主动造成与它们的联系,联系久了,就条件反she了。例如先训练“红灯要停住”,之后见到红灯,就引起大脑的警觉,指挥停住。红灯这一图像符号经过反复训练,可以储存到海马回里归为危险qíng境,但当我们想事qíng的时候,还是会视而不见闯红灯。我小的时候常看到公共汽车司机座旁有个警告“行车时请勿与司机jiāo谈”,就是这个道理。

    上个月,我的车被人从后面撞了两次。一次是后面的驾驶人在打手机,一次是后面的驾驶人在骂她的孩子。我现在从后视镜里不但要看后面车的qíng况,还要看驾驶人的qíng况,我觉得他们的海马回随时会有问题。

    所以当我们阅读的时候,所谓引起了兴趣,就是大脑判断符号时引起了我们训练过的反应,引起了qíng感。文学当中的写实,就是在模拟一个符号联结系统,这个联结系统可以刺激我们最原始的本能,由这些本能再构成一个虚拟qíng境,引发qíng绪。所谓“典型”,相对于海马回和杏仁核,就是它们储存过的记忆;相对于qíng感中枢,就是它储存过的关系整合,如此而已。“典型人物”大约属于海马回,“典型xing格”大约属于qíng感中枢。

    而先锋文学,是破坏一个既成的符号联结系统,所以它引起的上述的一系列反应就都有些乱,这个乱,也可称之为“新”。对于这个新,有的人引起的qíng感反应是例如“恶心”,有的人引起的qíng感反应是“真过瘾”,这些都潜藏着一系列的生理本能反应和qíng感中枢的既成系统整合的比对的反应。巧妙的先锋,是只偏离既成系统一点合适的距离,偏离得太多了,反应就会是“看不懂”。《麦田守望者》是一个偏离合适的例子,所以振振有词的反感者最多;《尤利西斯》是一个偏离得较远的例子,所以得到敬而远之的待遇。不过两本书摆在书架上,海马回是同等对待它们的。

    电影,则是直接刺激听觉和视觉,只要海马回和杏仁核有足够的记忆储存,qíng感中枢有足够的记忆,不需训练,就直接进入了。引起的qíng绪反应,我们只能说幸亏电影不刺激嗅觉,还算安全。

    实在说来,现代人的梅马回里,杏仁核里,由电影得来的记忆储存得越来越多,所以才会有“那件事比电影还离奇”的感叹。

    我建议研究美学的人修一下有关脑的知识,研究社会学和批评的人也修一下有关脑的知识,于事甚有补益。我不建议艺术创作的人修这方面的知识,因为无甚补益,只会疑神疑鬼,真实状态反而会被破坏了。写侦探小说的除外。

    修艺术例如绘画学分的美国学生,你若问他你学到了什么,他会很严肃地说thinking,也就是思想。这是不是太bào殄天物呢?因为学别的也可以学到思想呀,为什么偏要从艺术里学思想?读《诗经》而明白“后妃之德”,吾深恶之,因为它就是thinking之一种。

    IQ弄好了,可以导致思想,但仅有智商会将思想导致于思想化,化到索然无味,心地狭小,于是将思想视为权力,门面,资本。如此无趣的人我们看到不少了。

    EQ也可以搞到不可收拾,但我还是看重qíng商。qíng商是调动、平衡我们所有与生俱来的一切,也许它们作为单项都不够优秀,但调和的结果应该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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