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之物,也许可以看淡,但身内之物不必看淡。佛家的禁yù,多是禁身内之物对身外之物的yù,办法是否定身内之物这个前题。少数人可以生前做到,多数人只能死后做到。这么难的事,实在是太难为一般人了。但一般人调和身内之物之间的平衡,则是自觉经验多一些就大体可以做到,不难的。平衡了,对外的索求,不是不要,而是有个度。有度的人多了,社会所需就大体有个数了,生产竞争的盲目xing就缓解多了。盲目都是对于自身不了解。
这像不像痴人说梦?我觉得像,因为我们对自身的了解几乎还没有开始,无从开始qíng商的累积。我们大讲特讲智商的匮乏,将仅有的qíng商也作智商看待,麻烦事儿还在后头呢。
不过说到qíng商这一节,也就可以回答《爱qíng与化学》那一节的疑问了。假如爱qíng的早期xing冲动在qíng感中枢中留下记忆,此记忆建立了qíng感中枢里的一个相应的既成系统,当化学作用消失了之后,这个系统还会主动运行的话(主动运行的意思是不受盲目的支配),原配的爱qíng就还有。否则,就是另外的爱qíng了。记住,爱qíng是双方的,任何一方都有可能败坏对方的记忆,而因为基因的程序设计,双方都面临基因利益的诱惑。
我们可以想想原配爱qíng是多高的qíng商结果,只有人才会向基因挑战,gān这么累的活儿。
一九九八年七月洛杉矶
再见篇
常识写了有两年了,这是最后一篇。“最后”常常是个概念,概念有时会压迫人,例如,例如“世纪末”好了。度和量是人为规定的,时间可度量,所以世纪末是一种人为的规定,这个规定搞得不少人惶惶不可终日。
按说人们应该已经习惯年终与年初相接的那一刹那,但为什么还会对第一百个或第一千个同样的一刹那忧喜叠加?愈是临近人为的这一刻,愈是荒诞百出?相信未来的一年,会愈演愈烈。
这是人类在一种自己制造的度量面前,因为催眠与自我催眠而呈现的焦虑。没有办法,我们人类的脑有这样的功能,现在是这种功能的集体发作,但愿这种焦虑引起的不是集体的攻击,世纪之钟敲响之后,但愿焦虑缓解。两千多年前那个担忧天会塌下来的杞国人,显然有受迫害狂的倾向,当时的人做寓言来嘲笑,自有彼时“天行健君子自qiáng不息”的qiáng悍之气。可是本世纪,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对人类某些价值观的怀疑,逐渐解构我们的一些盲目,也逐渐酿成我们的许多焦虑,而且,愈临近世纪末,由科学数据支持的焦虑愈qiáng烈,例如,例如“环境保护”渐获共识。
刚过去不久的洪患,终于迫使中国朝良xing焦虑迈进一步。水土保持,按理说是个常识,何需由上百亿的损失换得?jiāo常识的学费何需要jiāo到ròu痛?荷兰近年决定退地还海,以荷兰这样一个与海争地的国家来说,向海退地有一点“卖国”的意思,但为了“买”生态环境,这个“国”是要卖的。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附近的胡佛水库也要拆坝了,以当地的沙漠环境来说,积蓄水再合理没有了,但为了生态环境,拆。美国是很早就明白水库对生态环境的改变效果,而且很早就不再兴建水库了。虽然可以提出一千条水库的正面证据。但是严密监测的结果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谋什么?谋更大更长远的生态环境,忍则是不再建和拆。
前不久我忽然被邀请讲一下我的小说《树王》,理由是其中涉及到砍伐森林导致生态失衡。于是找来十多年前发表的这篇东西,翻看之下,深为自己当年的焦虑吓了一跳,同时也为自己当年的粗陋脸红不已。九二年还是九三年的时候,意大利有制片人执意要将《树王》拍成电影,此事我在《威尼斯日记》记录过,结果是亚洲的朋友们认为这是发达国家的yīn谋,他们通过糟蹋生态发达了,现在为了他们的利益,让不发达国家保持生态环境,“你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是他们用一个不发达国家的作品来说‘看,你们自己的人也说了嘛’。”我一向对这种政治jiāo集表现得智力不够,于是婉言谢绝了制片人。现在看来,是坚持常识的能力不够。
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三十周年,看来看去,主题是放在人生得失上。但就我个人的经历,起码东北、内蒙古和云南,知青参与了破坏生态。当然,当年的知青的知识里,没有生态这一项,只有战天斗地,而且表现得近乎疯狂。只是由于这种疯狂,让我起了一些焦虑,觉得事qíng哪里有些不对头。我不讳言我是参与破坏者,也因此我倒有了说出我的焦虑的资格。三十年了,知青不年轻了,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承认自己是破坏者的知音。近年回去cha队地点看看的知青们,意识到破坏的后果了吗?黑土地,北大荒,处女地,意思应该是原始生态,破坏它为什么成了“人生得到锻炼”这种只对一代人生效的欣慰呢?蒙古糙原是世界上剩下的惟一一块原始糙原,我们从世纪初一直挖到世纪末。红土地的亚热带原始森林,不是一刀一刀被我们砍掉,放把火烧得昏天黑地吗?huáng土地,曾经是汉武帝与匈奴qiáng力争夺的牧糙场,谁占有它,等于现代的坦克有了汽油。卫青与霍去病,替汉王朝夺到了这项“风chuī糙低见牛羊”的战略资源,可是两位将军,料得到今天的这般景象吗?
绝非大哉问,只是常识之问。
当然可以反诘我目前的qíng况就是如此,百姓要吃饭,社会要发展,这是发展的必然之径。但是,“竭泽而渔”的道理不难明白吧?我诘问当年的知青,也是不公平。还记得当年陈永贵视察云南,质问为何不大开梯田?还记得当年云南省革命委员会策划的“围湖造田”,滇池面积缩小,chūn城的气候明显改变了?没有常识的cao纵权力,革命可以是愚昧,《树王》表达的不是生态意识的自觉,只是一种蒙昧,蒙昧抗拒不了愚昧的权力,失败了,于是有xing格悲剧的意味,如此而已。
不过写到这里,我发现我本来不是要聊生态环境的,只是因为触到“世纪末”,触到由此而来的焦虑,才一路岔开。写作常常是这样,你会被某个字眼不小心撞歪。日常中我也常常误入一条路,不过我常常索xing就走一走看。
我本来是想,在最后的这一篇里聊聊基因。
我对基因有兴趣,大概从小学五六年级开始。我记得那时的一个暑假,去北京林学院我舅舅那里去玩儿。我舅舅高中毕业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成绩一直很好而获得保送资格,他桃了林学院。我倒也不觉得不挑北大清华有什么不对,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什么势利眼,我只是觉得林学院很好,那里离圆明园很近,大学的馒头好吃,好像有一次还为暑期不回家的学生供应了一回饺子。
舅舅的chuáng上有一本书,书名忘了,只记得作者叫布尔班克,美国人,农场主,运用基因原理生产订货。有一次订货是豌豆,因为将来是要装罐头,所以要求豌豆必须是同样大小的,要命的是jiāo货期限非常短,短到按豌豆生长期来说,不可能jiāo出那么多豌豆。布尔班克详细讲到他怎么利用显xing基因原理筛选出豌豆,同时造了暖棚,架了灯具,终于如期jiāo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