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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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晚来取画,你记得面貌画好点,画登样点,顺老爷意思,明白么?」

  走时还回头:

  「就倚仗你的指头,救自己一命!」

  于昌虽道钮仲滔「没脸」,可他化灰也记得他嘴脸。为富不仁,面目可憎。

  「哼!那么狰狞我怎画得下去?」

  狱中光线昏暗,妻子早已打点好狱卒给点燃一根蜡烛。

  就着掩映的烛光,他望天花望木栅望斑驳污秽的泥墙歹地和待判死囚。

  对面充血而微突的大眼睛瞪着他。

  这些日子被迫连枷相挨,他早已看熟戈大之奇特面貌,真是天下第一丑!肤黑似炭,发卷如鬃毛,颊上额角都有伤痕,有击裂的也有刀砍的,爬满新新旧旧蚯蚓般的疤,双目血红,嘴唇厚黑,像猛shòu多过像人。

  心忖:

  「你这脸确与众不同,跟兄弟我一样,仅余一点正气。」

  但不肯攀附,劫富济贫,出口乌气,那又如何?

  他如今亦不过为权贵服务,乞求保命之奴才吧。真瞧不起自己!

  于昌在黑牢中,藉着明昧烛光,指头蘸彩蘸墨,开始作画。他的日子回来了,小指、无名指、指甲、指背、指侧、掌心……发挥了独特灵巧功力。

  钮仲滔的探子回报。他嘿嘿一笑,趾高气扬:

  「什么文人雅士书画名家,一一都是听令取悦的贱骨头,不折腾一下不知死活!」

  翌晚,于昌妻子急来取画。

  「画好了,灾劫过去了。」

  ——谁知一瞧之下,目瞪口呆。画中那在山光水色间自由行乐的主角,不是钮仲滔,而是带着几分纯真笑意的太湖大盗戈大!

  于昌道:

  「你不用再为我奔走乞求开脱了。如此屈从,他日出去了,亦自感羞耻,没脸见人,生不如死。我于昌虽非壮烈,但决不作奴才之画。」

  妻子当下心灰意冷,深明他无可救药了,再劝说亦白费力气。

  长叹一声。

  她连指画佳作也不敢带走,默默离开了牢房。

  只无奈告知权贵:

  「于昌生病了,手抖,不能作画,请谅。」

  钮仲滔知于昌不服yín威,决定不理死活,由他自食其果。

  无人开脱,屈打成招。

  戈大为首犯,且背两条人命,判秋决斩首;于昌凑巧在太湖「落网」,为悍匪「同伙」兼「掩护接应」,判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判决书下来了,二人心知肚明。希望他生不再无端牵连吧。

  「戈大哥,兄弟我一穷二白,只以拙作送你一程。」

  于昌把那幅指画送给戈大。悍匪一瞧,吓?自己竟是画中主角,在山水之间豪qíng万丈——虽只虚拟,心中感动不已,从不流泪的他竟双目泫然:

  「此乃一生中最珍贵之大礼!」

  又道:

  「我一大老粗,火里来水里去,都是刀剑鲜血,从未沾上半丝艺文书画气,受不起呀。于老弟真我恩人知jiāo。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永记不忘!」

  戈大反复端详,看了又看,彻夜不睡仍在看,爱不释手,嘻嘻地笑,累得连枷的于昌也得陪着。

  戈大道:

  「我俩已无机会江湖行走,有缘他生再见。」

  又道:

  「为兄一定用尽千方百计来报答你。」

  行刑前一天,死囚得到最后晚餐之恩赐,家人可见最后一面,以作永别

  ——当然亦得贿赂狱卒开个方便门。

  晚上,忽然有位衣着高雅的白衣少年来探望戈大。塞以重金,监守宽松了些。他带了酒菜huángjī,又与戈大私语……

  于昌与戈大的连枷得以解脱,二人舒展筋骨。于昌虽判死,亦可缓刑二年,见少年与戈大密切私语,知是至亲。他明日便脑袋搬家了,父子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儿。

  于昌很清楚,到他大去之日,不会有人来送行。

  ——因为,自己冥顽不灵,拒向权贵屈从,怕祸及妻儿,且身陷囹圄之死囚,亦无力照拂。当他改以戈大为主角不肯为钮仲滔指画翌日,已央狱卒稍开枷锁,疾笔写了一封「休书」,与妻子分袂,着她趁着年纪不大,回乡改嫁,全心抚育儿子,务农也好工匠也好,别朝文艺方向努力,亦千万别招惹权贵恶霸,过平淡平静生活,不虞杀身之祸。自己为一根傲骨送命,却也不悔。

  瞅着戈大向白衣少年jiāo代后事,于昌不免满怀感慨。

  只听得戈大出示他所赠送的指画,依依不舍:

  「此画是老爹之遗像了,画得多像!多好!真舍不得——把它jiāo给你娘,说我一身罪孽,对不起她,望她原谅,也望你恕我——」

  「爹,我们不该舍你夜奔,从此天各一方。娘也有苦衷。」

  「算了算了,伸头一刀缩脖子也一刀,咱就心照了。」戈大着少年见过于昌:「他是用指头画画的大画家,爹江湖打滚多年,死前唯一知jiāo。」

  戈大千叮万嘱:

  「于大哥判了死缓,你必须代爹报答他,竭尽全力救助。若他有幸不死,你好好待他!」

  「明白了。」

  「就这样。」戈大把指画卷起,珍重地jiāo予少年。于昌只见白衣少年高雅清秀,泪珠在眼眶中打滚,楚楚可怜。心忖:

  「做爹的如此粗豪,少年一定长得像娘亲,有裙带气,难怪母子不能与戈大相处。」

  又奇怪:

  「然则何以下嫁太湖大盗?当中必有因由。」

  但夜已将尽人已将死,说什么也无谓。一言难尽。

  戈大把少年送出牢房。

  「代我照顾娘,你们保重。」

  「放心。」

  少年qiáng忍辛酸,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戈大与于昌在清晨被押赴刑场。

  灰蓝色yīn天,没一丝阳光。好不惨然。

  于昌虽缓刑,但他得「陪斩」。戈大在人头落地之前,对他道:「老弟我先走一步了,我孩子会报答你的!」

  当日下午,戈大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墙上。于昌曾跪在他身旁,亲睹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当场,他双腿发软,双手颤抖。再勇敢固执坚决,也会恐惧。

  回到牢中,此后他不必受连枷之苦,但又有点怀念二人「连成一体」时,虽疲累痛楚好歹有个聊天的伴儿。

  于昌深沉地昏睡了两天。

  混沌中醒来,跟前竟有小菜几碟,与昔日难咽的牢饭相比,不啻珍馐美食——看来是有人使了银子打通关节,让他纾缓解馋也换换口味,死前改善生活过些好日子吧。

  自此,每隔不久即有美食、好书、好酒送来。外头风言风语口耳相传的消息,于昌听得有人非跟钮仲滔「对着gān」,不断揭发他的劣行,向更上级官府举报钮贪污弄权,层层上诉,想亦重金打点,非治他罪不肯罢休。

  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来有理有钱还为民伸张正义求办jian佞,大快人心。

  半年后,钮仲滔气数已尽,遭拘押抄家,朝廷查明冤狱,恩赦于昌,他可以回复自由了。

  不过出狱后的于昌,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妻子收了休书,心灰意冷另觅夫家,与儿子跟了个乡间种地的,因是改嫁拖油瓶,无太多选择,但不须为文人画家奔走求告,倒有三餐温饱,平淡度日。

  妻儿的境况,是城中典卖房子的「摇头」赵三告诉他的。「摇头」又称「瓦摇头」,皆因买卖房屋居中渔利,即瓦片见之亦摇头叹息。赵三就是当日于妻救夫,不得已,托他扯拢跑腿把小小房子卖掉筹钱的。

  于昌连立足之地遮头片瓦也没有了,该摇头的是他!

  不过,经历无妄之灾,又大难不死,只觉活着就好。希望战胜颤抖的手指,重新开始作画卖画生涯?但在陪斩那日起,他的指头功夫大不如前,再恃才傲物,已无客可挑。他在一座破旧的庙宇寄住,画些小件,挣几两银子餬口。

  寄住庙宇中还有个贫寒书生,一心苦读赴京考科举功名。他倒是不知世qíng险恶,仍兴致勃勃通宵不寐。

  于昌欷歔:

  「我经此一役,怎么好似比他老了二十年?」

  日子马马虎虎,虽亦过得下去,但总觉寂寞抑郁不得志。

  一日,他到大街买了些糕团,有青团、夹沙条头糕、麻苏团,回去泡壶好茶,苦中一点甜,聊以果腹。正漫无目的地走着,旁边有人骑马驰过。

  他不以为意。

  那人忽勒马急急回转,停在于昌身前,卷起一阵泥尘。他瞇fèng着眼看不清楚。

  「于大哥!」

  声音有点耳熟。

  「谁?」

  于昌擦擦眼睛。是谁呢,这世上还有谁会那么热切地找我呢?

  一瞧,啊,才认出是他。

  「差点在仓卒中错过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眼前正是当日狱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少年,死囚戈大的孩子。那夜过去,戈大已遭斩首示众,陪斩的自己历尽沧桑,颤抖的指头难以回复当年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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