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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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昌与下马拱手示礼的少年道:

  「每回我的眼跳,一定有事发生,叫人忐忑。今天又是两边眼皮一直抖。」

  又苦笑:

  「就像这不争气的指头,一直抖。」

  「于大哥,我遵父遗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于今诬害你的钮仲滔已抄家入狱,你含冤得雪。至于恩——」

  「小兄弟,言重了,别放在心上。送你爹指画纪念,不过举手之劳。」

  「娘亲——」

  「对,你娘身体可安好?节哀顺变。」

  「爹刀头舐血生涯,我们早已有心理准备。这回娘非让我寻到你,有事相求。」

  「我何德何能?」

  「请于大哥跟我来。」

  别瞧少年纤秀,一伸手一运劲,硬把于昌拉上了马。

  「小兄弟身手不凡。」

  「聊以傍身。」

  二人一马,驰至不可知之地。

  于昌怕马快,紧抱少年中腰,他若无其事策骑,未几,已到了河边。

  早就有一艘大船停泊相候了。

  「我们到哪去?」

  「到了便知。」

  于昌见他不答,也不再多问。自己死里逃生,孑然一身;无长物,无后顾之忧,有何放不下看不开?亦不虞有诈,随之走到天涯,也很放心——说来,戈家小兄弟才是自己的恩人。世间恩仇,真是一言难尽。

  上船后,少年走到船头,迎风默然。衣袂飘飘,好不俊逸,于昌一见心有灵感,好想为他作画。

  于昌望向一片烟波浩瀚无际的前景。已转了几道湾,视野也开拓。他百感jiāo集。想起当初于此处含冤被捕:「哦,船儿又进太湖了。」

  行驶十余里,到了一座落湖心的小岛。蒲糙渐稀,花树甚茂。他们离船上岸,岛上有一列数十家房屋,自成一国。

  到了一座大宅,已见家丁奴婢相迎。少年领于昌进入堂屋,只见为戈大于牢中所画指画,挂在当中,尊敬恭奉。才坐定,少年搀着一位妇人出来相见。

  妇人望约五十,虽年事稍高,不失秀丽,少年长得就像她。神qíng刚毅自有主见,一望即知非一般常人。

  妇人向于昌施礼,轻叹:

  「先夫戈大不幸,但蒙先生指画留念,未亡人于悲凄中仍见音容宛在,先生对我家恩惠太大了。」

  又道:

  「我日渐年迈,死期不远,想请求先生亦为我作一画,与先夫并列,留给儿孙纪念,不知先生是否能圆此愿?」

  于昌低首抚弄一下他那不听使唤颤抖的手指。

  妇人如同未见,只一径为他说故事,悄悄打动之。

  「过去,我亦知书识礼富裕人家女儿。在已下聘待远嫁之前,有一日,陪伴娘亲到寺庙上香祈福,并谢亲恩,谁知途中发生变故,改写了一生……」

  于昌屏息静静聆听,这也是当事人一个深沉的谜团吧。

  那日,她们途中遇上劫匪,把轿子生生围困。娘亲被害,财物尽劫,匪徒垂涎美色,竟yù施bào,衣衫被撕扯当儿,忽闻怒吼:

  「住手!」

  原来是面貌丑陋但心存一点道义的戈大。

  他力排众匪,在兄弟跟前挺身保护这弱质女流。

  「你们逞一时之快,定bī人家没脸见人死路一条。良家女子怎受得?放了她!」

  但身体已为陌生歹人所见,羞赧无颜,马上以头撼树寻短。戈大抱住满头满身鲜血的女子,如花少艾,十分不忍。把她背回巢xué,悉心施救。兄弟个个不敢造次。

  醒来后她又再以刀抹脖子,戈大及时相阻,不发一言,默默迁就呵护,以期赎罪。她只觉天下之大无处容身,回不了家也嫁不出去。

  终受感动,跟了戈大。戈大对她很好,粗中有细,但无法改过自新转cao正业。

  后来孩子下地,作娘的只觉男人盗贼生涯虽只劫恶富贪官,收获甚丰,但寝食难安,不知哪日江湖丧命,朝不保夕。

  积重难返,苦劝不果。趁戈大出门作大买卖,她也作了一生重大决定,咬牙舍弃戈大,夤夜挟巨款珍宝奔逃,隐居下来,抚育孩子。任凭男人追寻哀求,为了母子安全,天各一方不再联络。

  另觅新生,不知岁月流曳,孩子成长得好,幸没受匪气感染,不似他爹刀光剑影下营生。

  「说的尽前尘往事,先生不嫌有碍清听。」

  筵席已设,妇人请于昌上座:

  「来,尝尝我家好菜。」

  她笑:

  「娘家是扬州人,这煮gān丝乃绝活。」

  江苏菜中,南京菜口味和醇,讲究花色细巧,以盐水鸭子见称。苏州菜口味趋甜,清鲜为主。只见这一桌扬州菜,有清炖蟹粉狮子头、软兜长鱼、大烧马鞍桥、涨蛋、清炒虾仁、文思和尚豆腐羹,还有五丁包子、千层油糕和三香碎金炒饭。

  不过那道煮gān丝名不虚传,原来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大加赞赏的扬州「九丝汤」。

  除了笋丝火腿丝jī丝之外,主角用上细软而紧密的白豆腐gān,一块两三公分厚的豆gān,横片十二片,再切成极幼,每一根比火柴棒细,均匀jīng致。如丝如发,令人叹为观止。

  于昌吃着煨得香浓美味的煮gān丝,忍不住大赞:

  「好刀功!」

  对妇人道:「你家厨师手艺一流。」又问:「小兄弟呢?怎不一起进膳?」

  「正忙着呢。」

  此时厨师出来了。

  「于大哥,菜作的还合口味吧?这gān丝可细切了半天,老鼠尾、头大身尖,还有断的,统统扔掉啊。新鲜gān丝切好,浇两回清水撂去豆腥,再加jī汤、开洋、huáng酒同煮。鲜笋上市,豆苗青脆——」

  「色、香、味都绝了!」于昌心忖。瞧得怔住,这厨师不是别人,正是白衣少年的真身——原来她一直乔装男子,方便江湖行走,保护娘亲又不招蜂蝶。果真文武双全可人儿。

  一时间看得痴了。

  「我的刀功好,于大哥的画功难道比不上么?」

  「丹儿休得无礼。」娘笑叱这回复女儿身的少年。又向于昌:「我们别理会她,先拜谢先生佳作。」

  怎么推?

  也推不了。

  ——而且最重要的,他的功力回来了,灵感回来了。不知是激将法,是移qíng法,是神魂一dàng驱使,于昌不能输给女儿家的厨刀呀。

  一夜不寐,他给戈夫人写真,作成最传神的指画,意境与戈大一样。此生不能重逢,他生二人再续前缘在山水间逍遥吧。

  她还是挂念他的。

  而于昌,他中了戈丹儿的计了。他也甘于一下子过了心头一道难关。

  那夜一席吃尽,依依不舍。

  日后他还要天天享用她的手艺呢。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生死不惧——此刻,他向这上天派遣来「报答」他的女子屈服了,也开始恐惧了,怕失去她。因爱故生怖。

  他只希望听到这句话:

  「先生指画两幅,成我传家之宝,世间铜臭怎堪润笔?须以传家之宝丹儿相换。」

  与丹儿四目jiāo投,或许她也盼着这句话……

  (全文完)

  只叩导演的门

  2009年04月16日

  方彼得一下飞机,坐上公司小型面包车,颠簸四个小时,才到这茶场附近小镇的酒店。

  副导演小吴比他早到两天。原本打点看景的事。联络茶场方面,尽量配合拍摄。

  谁知一切按兵不动,先得开个紧急会议。

  监制接到通知:

  「剧本还是过不了审批。」

  「不是改了吗?」方彼得道:「都根据他们打『×』的地方改了!」

  「投资方表示,最重要是剧本 OK,剧本通不过,拍了是白拍,上不了片。」

  又qiáng调:

  「现在拍两个版本已经行不通——总之,如果要这个市场,就得按照这个市场的游戏规则办事:别碰他们的禁忌。」

  小吴cha嘴:

  「对。现在电影市道又好些了。早前一个烂戏,爱qíng片,卡士是我们香港的毒药,在这也能收到过千万。」

  方彼得不是不明白,香港开戏困难重重,没景也没好剧本好演员,都是些大公司打造的少男少女,「卖样」,全属浮夸一族。方彼得最讨厌「大眼仔」隐形眼镜,假眼珠似的无神,如何投入角色演戏?他对选角不是没要求,入行廿多年了,也拍过些口碑不错的电影。可手停口停,人人北望神州,内地总有热钱拍些中型制作。只要一矢中的,也有几个「翻身」例子。

  他接这个戏,不在大城市拍,把背景设定在一个茶场。原本是个鬼故事。年前,投资方与监制定下方针,在中国大陆,「鬼」是不能提的。

  监制一直中港两边走,吃得开,是老手,与方彼得相识廿年的jiāoqíng了。提醒他怎么混。只听得方彼得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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