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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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忙登记结婚。

  ——不可能。

  当时qíng势不妙。一个中国女孩怎会「通过」嫁给外国男孩?国家不允许这样的事。结婚证明没办成,于峰的签证到期了。同居而不婚,早已招人话柄,还怀了孩子,男的被迫回印度尼西亚去,女的理应马上进行人工流产,打掉胎儿,此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没有钱,没有助力,没有任何支持。于峰万般不qíng愿被送走了。回国后,二人从此永别。

  张萌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一个私生女。

  她为她改名「小欢」。

  非婚生子,受尽白眼凌rǔ。张萌虽是护士,有专业知识,有工作经验,但万劫不复地,被编派去做低下的清洁工作、收拾尸体、侍候脾气bào躁的老病号、照顾无望病人的呕吐和大小便……

  张萌的寡母郁郁而终。张萌的女儿面对同学和家长百般瞧不起。

  开会、批 斗、检 讨、写报告、开会、批 斗、检 讨、写报告……

  一个五十来岁中风的病人,康复中冷眼旁观,对张萌十分同qíng——这决非爱qíng。但不到三十,已历尽风霜雨雪的张萌,只寄望有片瓦遮头,好好抚育小欢成长,孩子得有个「爸爸」。

  「二婚头」,女儿便是「拖油瓶」。再不体面,胜过终生非婚私生吧。

  当秦楠可以勉qiáng行动时,领了年轻廿多年的张萌去作再婚登记。

  「这不能给办证明。」组织qiáng调:「张萌有个女儿,她当年跟外国男人已有『婚姻关系』了。」

  「可当年不给办结婚证明呀。」张萌忍rǔ负重:「现在跟秦楠,是名正言顺的再婚。」

  「第一回都不正式,第二回又怎么给办?」

  拖拖拉拉,阻阻挠挠,没人肯承担责任,解决问题。

  张萌只能委屈地填上:

  「同居」。

  小欢由「张小欢」,给改成「秦小欢」——她永远不可能唤「于峰小欢」。

  同居后,张萌仍是个衣不解带夙夜匪懈的护士,不过她只侍候一个病人,而且没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这决非爱qíng,她心知肚明。

  四十年过去……

  秦楠去世了。

  小欢也嫁人了。

  张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遗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头。六十出头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

  睡到半夜两点多,怕静,开了电视,回放白天的新闻节目。

  她倒了杯开水。

  电视画面有个老头,拎着一张照片。

  看真点:——

  一双中长的辫子,七分脸,眼神投向远方的一些什么,充满希望和生机。端庄浅笑却掩不住神秘的甜蜜……

  那是廿一岁时花样年华的自己!

  四十年前全国少女的「经典」造型,今天看来当然像个梦。

  张萌赫见照片,如着雷殛。为什么自己早已忘却的旧照,会在午夜回放的电视节目中出现?

  手中开水泼泻了。双腿发软头皮发麻。无法站得稳,跌坐椅上,迷茫而心痛,恨……

  以为看错。

  以为是小欢——可是女儿也四十了。女儿长得像自己,却从来不曾如此笑过。小欢似乎不大懂得笑。她问张萌:

  「妈,你为什么给我改一个一听便知不快乐的名儿?小欢小欢,我的欢乐天生就比人家少。」

  私生女。从未见过生父。后父是母亲的同居人。身份不明,总遭歧视,一个油瓶。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把我带来这个世界?」

  张萌没有告诉她只是纪念「合欢」的延续。小孩,再老的儿女也是小孩,不会明白。她道:

  「你少欢乐,我是根本没有。」

  到这份上,母女无言。

  思绪回到电视画面自己的青葱岁月——她不是没有欢乐过,可惜为时极短,中断太快,比没有更难受。她熬过来了……

  这是外滩。

  外滩不但百年不变,它还长chūn不老,làng花淘尽无数生命和爱qíng。

  记者在访问一位手持照片的老头,六十多了。站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走过的故地,请托陌生人帮忙:

  「我在寻人。」

  他寻找的,是文 革 年 间被迫分别的中国qíng人。唤张萌。住处早已拆卸改建成商场,不知搬到哪儿?不知还在不在上海?不知还在不在人间?——这是老人的心愿。他在外滩流连,以为「缘份」还是会把人拴在一起。

  老人于峰自报身世,今天他是印度尼西亚一家食品厂的老板了,生产的是果脯、榴莲膏、椰、菠萝蜜、果条……皆甜食。可他忘不了廿三岁时来中国念中医,那甜蜜的日子。

  现在他有钱了,为了一个渺茫的心愿。大去之前的遗憾,希望与结不成婚的妻子重逢。

  记者问:

  「于峰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萌,我渴望喝到你的一碗茶!」

  这是新闻节目末段的一些人海花边。记者四出采访,总能拍得动人qíng节奇特花絮。「寻人」是天天出现的项目——中国太大,人太多,风làng太大,离合太无常……所以报导公告尽了职责,不抱太大希望。

  记者末了面向镜头:

  「如果观众有认识张萌女士和她家人的,请马上与本台联络。祝福于峰老人心愿能偿。谢谢各位。」

  镜头摇向huáng浦江。

  ——张萌缓缓站起来。

  外滩一直是上海的骄傲。雄伟的万国建筑群,几许风雨屹立不倒。再多的革命运动,解放不了它的繁华璀璨……

  百年老号「和平饭店」1314房间,门铃响了。

  于峰被门铃吵醒,他亮灯,戴上眼镜一看:半夜两点多,人人早已梦入黑甜,饭店谢绝访客上楼。谁?

  他自大门防盗镜一瞧,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么晚了,谁?什么事?」

  「给你送茶来了。」

  「什么?」

  他一愕。心狂跳。是她吗?找到了?——

  门陡地打开。

  他马上认出她来。

  她也马上认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灯下,她抚摸他的脸,捏他,拍打他,真的吗?一如初恋少女,在细认心上人,是他,不会弄错,别人我不要!

  他紧紧地拥抱她——四十年光景卡刷一下被剪掉,今天恍如昨日。

  不准哭不准哭……

  「来,喝茶。」她在这五星级饭店豪华套间,泡了两碗合欢花茶汤。

  她知道他的前尘了:于峰回印度尼西亚后,无法再来中国。他结婚了,妻子贤慧,生下二子一女。继承了丈人的食品厂,生活优裕。年初他不适入院,检验出是肝癌。长期焦郁,念念不忘当年那位才廿一岁,肩挑一切的初恋qíng人,特地回到故地,寻找故人。费尽心思毫无结果。刚好有电视台知悉,采访后播放。

  张萌听了,道:

  「刚好我看到了。」

  「这就是缘份吧。」

  「不——这是『缘』,不是『份』。」张萌道:「四十年了。」她望定他:「还是你太太命好。」

  张萌有两段「婚姻」,可自己从来没当上「太太」。

  「你……这些年来快乐吗?」

  「不算快乐——也不算不快乐。一个人心灰了,再不怎么痛。女儿嫁人了,孩子十多岁上中学了。她没见过你,也不太想见我。我在浦东,她一家住浦西,隔了一条huáng浦江,远着呢。我们偶尔通通电话。很少见面。缘份不够。」

  「我对你母女不起。」于峰欷歔:「我没爱过我太太,也对她不起。」

  「你看你还算是个人吗?」张萌微微一笑:「你连医生也没当上吧?」

  「我现在已经是病人了。」

  「书白念了。」

  「可是人没有白爱。」他呷了一口茶汤。烫嘴,赶忙chuī了几口气:「我们老了,合欢花年年开。我们死了,它还在。」

  「你知道合欢的故事吗?」她问。

  「记得呀。你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儿都记得,它又名『蠲忿』,香气可消解一切怨忿。也唤『夜合花』——」

  「告诉你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视湖南境内时,不幸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与女英,闻讯追至湘江,遍寻不获,终日哭泣,泪尽滴血,死后该处糙地,长出血泪斑斑的湘妃竹。」

  「这跟花没有关系啊。」

  「娥皇与女英死后化作神女,与舜的jīng灵合一,变成纪念爱qíng的合欢树,昼分夜合,香魂万古。」

  于峰的茶汤凝在半空。

  张萌道:

  「多讽刺!所谓『爱qíng树』,冥冥中注定是三个人的——大家误会了,以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还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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