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说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吗?」
没有。
将军此刻才知道,他最放不下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为他绣的一个荷包。
那时他尚未攀升高位,只是小将领,新婚未几,女人的jīng心「活计」。有些人用来放表、放槟榔、钥匙、眼镜、鼻烟、散碎银子、梳子、豆蔻……可他爱把习武练she时的扳指放在里头,同心同德,出入与共。
这红缎荷包伴他走过千万里,征战数百回,他真是舍不得,直至某一天——
他长期领军远征,驰骋沙场,甚至三五年不曾回家一趟。从来没想过妻子的寂寞。
为他家上下fèng制四季衣裳的专用裁fèng,因双亲早丧,继承父业,十分勤奋。他一双巧手,做衣裳一丝不苟。一回,妻子见他做镶边时,也用余角余料,便奇怪:
「何以你不肯làng费,另裁新缎?」
「回夫人,做裁fèng这一行,本来就是男人gān女人的活,本来已不如人了,若还奢侈作孽,非份làng费,怕有报应。」
妻子对这年轻裁fèng有点怜惜,对他亦多加关怀。
及后,官场商界,日益讲求奢华,小裁fèng也因手工jīng细进身大家,社会需求,这一行地位特殊了,身价高升了。他做一衣镶边,就三捆五捆以至七捆,手工超过衣料成本甚远。
妻子对他另眼相看。他为报答主人照拂,格外卖力。
那一年,将军荣归,家中设宴。裁fèng送冬衣来,将军一边试穿,一边笑问:
「听说你为御史裁衣,先问他当官有多久。你不过裁fèng巧匠,管他这事gān么?」
「回将军,」裁fèng倒有点得意:「此乃个人心得:——刚上任的新官,不免意高气盛,身体微微向后仰,所以衣服要前长后短;任职稍久,意气稍平,则衣服前后一样长;等到任职较久想要升迁,内存谦逊,身躯不自觉地微微俯前,这时衣服就要前短后长了。知悉当官时日,做出的衣服更能得体合适。」
「哈哈哈!果然到『知官』地步——」
无意一瞥,妻子显然对裁fèng外露的聪明心悦诚服,另有一番仰慕。中间有点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
「那么官家夫人的衣服,原理是否一样?」
「女子衣裳,没那么复杂的考虑,只讲一个『美』字,再讲一个『jīng』字,花尽心思,但求合意。」
又道:
「我为夫人効力,比任何一家多提十二分jīng神。」
jīng明的将军大概也曾听得「风声」。
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人胆敢多言。后果堪虞,承担不起。
戴绿帽子的丈夫,永远是最后得悉jianqíng的人。
夫人与裁fèng,人前稍有眉来眼去,逃不过耳语。背后只能相约在四野无人的郊野幽会。
某日,将军藉词公务,外出数日。对jian夫展开跟踪,在途中,远距离把他she杀,埋尸荒郊。
裁fèng失约。
他永远消失。
将军百步穿杨,身经历练,多杀一人少杀一人,没有分别。此人必须亲手gān掉,以免留有后患,贻笑大方。
那拉弓she箭时保护大拇指的白玉扳指,信手放回荷包之中。
过了几天,他回家了。若无其事地问妻子:
「咦?裁fèng这几天不是该把放宽一寸的马褂给送过来么?」
妻子也若无其事回话:
「就是。他给我设计了『十八镶』,不用青缎『算盘疙瘩』了,扣子试五色玻璃。还有,过年的大毛皮旗袍得选料子了……」
「派人催催他。」将军道:「免你等得不耐烦。」
「不用了。」她淡然道。
将军望向妻子:
「不催他不行,量身剪裁fèng制,怎能开了头不向主人负责到底?」
又道:
「夫人忒纵容吧?」
「不过是匠人。」她笑:「手工再jīng细,四季衣裳常更新。他或许另有高就没准时jiāo出好活来,或许责任心不足,我们另换一个吧。」
将军一想:
「也好。心中另有好的裁fèng?」
「听莫夫人她们说,东门有个丁老头子,三十多年经验,式样老些,可有气派,手工更细。」
「有岁数的,知所进退,不会嘴碎多言。」
「我也嫌裁fèng讲话不得体。」原来她已见微知着。就是上回送冬衣来试穿,竟与主人论及他「裁衣知官」之心得:衣服长短、官职长短、品xing长短……果然聪明,可一个人最忌「聪明外露」,才招致杀身之祸。
当初她图他心灵手巧,善观声色。夫君长年征战,武人不解温柔,一旦高升,新婚时的qíng意变得稳定而平淡了,遇上这量身定做窝心体贴的年轻巧匠,误堕qíngyù之网。
是一个网。
收紧放松不由己。
裁fèng欠世故,没危机感——可她有。
短暂欢愉不过「偷」来,口德最重要。正如衣襟再绵密的钮扣,还是有道微细通气口子。除非fèng死它!
夜了,夫妻同chuáng异梦,各怀鬼胎,心神不定。
都知道发生什么事,都没说破。
某日二更,妻子不见了。
将军午夜乍醒,心头一空,赶忙起来查探。人呢?
——她在后院上了炷清香。
以为万籁俱寂四下无人。这回夜祭,她喃喃:
「你好好上路,别来找我了。我俩只是雾水qíng缘,本来不得长久,日头一照,也就消散。别怪我们,实在迫不得已才这样做。」
虽然语带伤感,可并无悔疚之意。她只是尽点心思抚慰亡魂,其实在抚慰自己。
怕他嘴不牢,怕他捅出去,都是死。不如先下手为qiáng。自己没有错,又不是自己动的手。
将军回想一下,心里有数——她布下这个局!
让他捡到一根锦缎长绳子圈着细折的qíng信。它是裁fèng为夫人量身造寸所用之物,锦绳不但量身也捆心,一望就知属于jian夫。qíng信如常相约:「初十申时,西郊荷池畔。」幽会时日地点明明白白。
她「借刀杀人」,妒恨的丈夫she杀了轻佻的qíng夫,免除后患,又毋须费心。将军位高权重丢不起人,她锦衣玉食失不起婚。二人肯定不动声色,假装无事发生。
从此回复平静,也保存夫人地位,保存长治久安的婚姻。
世上再无茫茫的威胁,一场chūn梦由它醒过来——只是近日睡不好,心中忐忑,所以夜来上香遥祭一番,但求息事安宁。
什么时候开始?这十八岁进门的女子,经过十多年历练,心思如此细密jīng明?将军心头一凛,这怀中依人小鸟,曾jīng制一个绣花、纳棉、堆绫的红缎荷包,亲手别在他腰间作为随身信物,什么时候开始?出墙红杏还布局让他亲手了断孽缘,好逃出生天,不留痕迹,处心积虑还胜一筹。
yín妇对jian夫一点qíng义也没有?
她对自己呢?
没来由的愤怒和被摆布的羞rǔ,他冲上前,把香烛一一拔掉,踩在地下,他把女人一脚踢开,这力度无qíng,真不轻!她受伤了,半晌站不起来,在满地香灰中百感jiāo集地望着他,双目泫然终于一滴眼泪也没淌下来。他就恨她这点。
他恨她什么?
不想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出生入死,哪有时间为了小事折腾?
将军从此逃避,长居厢房。每夜躺在chuáng上难以入眠,刚在恍惚迷离中,便为噩梦乱梦所驱所扰。难道是沙场杀敌的yīn影?不,征战杀人是职责,是任务,是功勋,是成就,根本没有血债。
只为一个人。
他以为除了眼中钉心上刺,谁知却成了一根午夜索命的锦缎量绳。他跟他,本来没有相gān,竟一个杀,一个被杀。只因为女人。
不费chuī灰之力饱食之后逍遥法外的女人。
三年了。
将军无语、无眠、无人生乐趣。
直至听到梵音,听得佛理,寻觅心路出路,走进遁世之门。一切都是「空」。
战绩彪炳亦鲜血染成,不再留恋。钱财是各界求平安求升官求建jiāo贿赂或搜刮而来,不再留恋。一一乃身外物,完全可以放下。
当他决心出家,便平静地作出种种安排:——可卖的卖掉,可送的送掉,可销的销掉……
儿女过继给弟弟,照顾教育成长,放心了。家丁厨娘婢仆全打发回乡养老。对妻子也并不留难,放任自由。
「施主说已放下,但你真的『放下』了吗?」
方丈再问。
将军yù辩已忘言。
一句话也答不上。
「让我代言。」方丈道:「施主放下一切,捐出家当,遁入空门——其实你根本放不下一个人。儿女已过继小叔,她孑然一身。田宅卖掉尽归他人名下,她无片瓦遮头。手上连换钱的珠宝首饰也没有,生活无着。你剃度出家,她失去丈夫,但没一纸休书,得不到体谅,终生不能改嫁,连个更下作的落脚之处也甭想,剩她一个,完全没有出路,没有男人,除非她也剃去头发当尼姑,青磬红鱼度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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